鹿头骨,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作者:罗米
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鹿头骨》,1936,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我们此前讲名画很少从画家生平开始讲起,这一次是个例外,我要先介绍画家,因为她遗世独立的作风实在太酷,我甚至觉得她的性情比她的作品更有吸引力。
是的,这是位极其长寿的女画家,乔治亚•欧姬芙,她活了将近100岁,生命中的一半时间都住在荒漠里画画,画花和动物头骨。她的艺术被称为女性独立精神的象征,她本人也总被说成是女性主义者,当然她从不接纳这样的“称赞”,确实,将她的艺术冠以性别其实是把她看得小了。
大家还爱称她为“美国现代艺术之母”,这个赞誉确实对她尊敬之至,也算是实至名归,只不过这种令人联想到充满母性温柔可亲的称号,其实也并不适合她。
嗯,我想你只看到这个头骨,便可以感知她全部的魅力并不来自她的温和可亲,而是源于她的“酷”。
欧姬芙1887年出生于威斯康辛州太阳草原镇,欧姬芙的家庭是个奶农,并没有什么艺术传统,但她10岁时就立志要当一名艺术家。
1905年高中毕业后,欧姬芙进入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成绩相当出色。有一次她画了一幅《死兔子和铜壶》,为自己赢得了一大笔奖金,让她获得了资助得以参加纽约的乔治湖夏季户外暑期课程。
这个课程最大的收获,是她在参观画廊的时候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摄影师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后来,她许多经典形象便是经他之手留下的。
斯蒂格里茨本人就是著名的摄影艺术家,而且不遗余力地促进美国的前卫艺术,初出茅庐的欧姬芙正是在他的帮助下举办了第一个画展,这是1917年的事。
1911年至1917年间,欧姬芙主要的工作是担任艺术教师。她辗转在弗吉尼亚、南卡罗来纳,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学习绘画,到了1916年,她来到了得克萨斯。
得州是美国出了名的民风强悍之地,得州的大草原后来就成了西部片的摇篮。这样浓烈而狂野的西部风情,也激发了欧姬芙的内心与生俱来的野性和不羁。平原、深谷、草地、星空,这里的宏伟阔大让她欣喜。
在当艺术教师期间,她画了一系列抽象的碳笔画,画风开始慢慢显露出来——抽象的、强硬的,同时又是细致入微的。这些作品被她的朋友寄给了远在纽约的斯蒂格里茨。
他发现了她的艺术天赋,于是决定好好打造她。
欧姬芙很有天赋,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喜爱的东西——花。终其一生,她都在画花。
她画花,画面上就只有花,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她的目光像是自带显微镜和放大镜,能一下子看到花的内心甚至灵魂,她的花很大很大,一米多大的画布甚至容不下一朵,只能容下最中间的花心,花瓣一层层被打开,就像是剥除了一重重屏障,闯过一道道关卡直通花的心脏,而这里又更像是一个神秘的入口,它的后面藏着另一重难以预料和诱人探究的世界。
花瓣和花心都微微颤动着,所以画面上是矫夭的曲线和炫目的色彩,它们蔓延开来,铺天盖地,用它们的“肉体”和“灵魂”占满整个世界,让人心生好奇又不乏敬畏。
有时候一恍惚,这些花蕊又像是一张张脸或者一个个人体,在画布上自有表情和姿势。有人认为这些花充满了女性身体的隐喻,奥姬芙对此向来否认,她从不想让人把她的花朵看得如此简单具体,如此狭小局促。因为她的花,是整个世界。
确实是一花一世界!
她的花儿大获成功,但她转而画了许多纽约的大楼,它们锋利、瘦硬,直冲天际,把天与地都切割成细窄的条。
它们如此不同,却都同样很成功。
她从来没有忽视过桀骜、嶙峋、坚硬的东西,所以才会那么喜欢动物被风干的惨白的骷髅头吧?
在纽约自然不可能看到这种苍凉蛮荒的物件,直到1929年,欧姬芙“发现”了新墨西哥州。这个在灵魂上与她一拍即合的地方,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
她的一生,就此与这个黄沙漫漫的南方荒野结下了不解之缘。
此后,欧姬芙便在新墨西哥与纽约之间往返,1946年丈夫斯蒂格里茨去世,她在纽约住了三年后就彻底搬到了这片沙漠里独居,从此几乎不再离开。
这里没有什么太多风景甚至色彩,而她自己甚至连穿衣也大多是黑白两色,她极力避免着令人目光迷乱的缤纷色彩。她还无意中找到了一处“幽灵牧场”,只听这名字,都能想见她的眼前以及画中会是怎样的情景。
在这里,她的画面变得更加纯粹,只有日月星辰和漫漫沙砾,如果说生命的痕迹,只有沙漠里不知死了多久的动物们那一具具已被风干的白色骨骸。
当然,偶然的一抹绿芽、一朵小花,便是这里全部的活物。
这个纯粹的世界里,时间都仿佛凝固了,她在这里生活了将近50年,却像只有一瞬间。她的世界是安静的,没有纷杂的人世,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荒漠里散步,顺便捡拾、寻找那些被岁月带走了形骸的东西。
比如一颗螺壳甚至一块旧木瓦。
壳是白白的涡旋,旧木板上的纹路则像是奔腾的大江大河。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微观世界里,隐藏着如此气势磅礴的大风景,山川起伏、生命流淌。
这些都是她在散步时随手捡回来的“破烂”,却在这一刻,成了生命的丰碑。
要说生命,便再没有什么比一具具洁白的骨骸包含的关于生命的内容更多了。
除了花朵以外,欧姬芙画得最多的就是骨骸。她甚至把自己房子的大门上挂着捡来的野兽头骨,让当地的印第安人以为她是巫师。
至柔的花朵与至坚的白骨,生命的新鲜与衰朽,任谁的内心都会颤抖。
《有燧石的鹿头骨》就是这么直截地与我们迎着遭遇,让人不由一怔。
它被挂在枯树干上,直楞楞地盯着我们,说不出来的庄严和凄厉。
鹿骨是早已完全风干了的,被风沙打磨得这样洁白,不知需要多长的时间。树也已经死得完全彻底了,连表皮都已经被剥落得一丝不剩,只留下精光的树芯。
动物和植物,生命是早已不存了,但残骸仍然不肯屈服,极力维持着尊严。
只可惜年头太久,这具头骨也已经有些残破,头骨的前额裂开的两个缝隙,透出后面的蓝天,一左一右对称着像是两只幽蓝的眼睛,在了无生命的沙漠里,它像一只幽灵注视着天地,表情似乎还甚为专注。或者它也像是远古的王者,掌控岁月,让人敬畏非常。
这具头骨画得不小,与真实的等大或者更大,背景是清空幽寂的纯蓝天空,一朵白云定在天上,在这个静得不能再静的世界里,亘古无边的孤独泛起,生命的意味变得如此清晰浓烈。这个把灵魂融化在了沙漠荒原里的人,体会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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