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纨扇图:风流才子的辛酸事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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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秋风纨扇图》,明,上海博物

苏州古称吴,吴侬软语,吴歌楚舞,听着就曼妙柔美;苏州古时又称姑苏,这两个字刚一念出来,她便立刻变做了眉眼和婉如水的女子。粉瓦白墙,水痕淡淡,再悠悠地传来一阵评弹,清丽甜柔,连同这里的食物,也都是软糯甜酥的,一切只让人心都要化掉。

在这样一个地方生长出来的文人和他们的画作,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所以,我们倒应该先来看苏州的文人吧。

苏州最著名的文人一定是那位风流才子唐伯虎。

在民间,唐伯虎才气纵横,风流绝伦,诗文书画无所不精,却无奈命运捉弄总是抱负难伸,于是他便恃才放旷,浪荡不羁,这样的性格和境遇也就成了各种八卦故事传闻野史里最受欢迎的主人公。

他的浪漫爱情故事被编成了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和戏剧影视,“唐伯虎点秋香”至今仍是苏州评谈里最受人欢迎的唱词。

风流才子俏佳人,纵然故事俗不可耐又近异想天开,不过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实在是稀罕,才引得一代又一代的俗众心驰神往乃至信以为真。倒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大团圆,对于残酷的现实来说,确是一剂最熨帖的安慰。

纵然故事的结局无人不知,但我仍然愿意再讲一讲,只因为它恰是大家想象当中唐伯虎风流才子形象的最佳展现,由此也可以略略想象一下他的作品该是怎样的潇洒俊逸。

烟柳繁华的苏州无疑是这样的爱情故事最适合的背景。

传说中,无锡华学士的夫人带着一众丫环来吴中进香,正巧遇前来虎丘游玩的唐伯虎。唐伯虎被华府的一位风姿明丽的丫环吸引,一路跟到了进香的寺庙里。就是这么巧,这个丫环无意中遗落了一块手帕却偏偏被唐伯虎无意间拾到,不得不说缘份天注定,唐伯虎后来又遇到那个丫环,把手帕还给了她。丫环于是对着眼前人再次嫣然一笑。

原来那个丫环名叫秋香,是华夫人最宠爱的婢女,唐伯虎和秋香偶遇,秋香对他一共巧笑三回,这便是著名的“三笑”。

为了赢得美人,唐伯虎隐姓埋名应聘为华府的书童,被取名华安。后来唐伯虎赢得华府器重,又与他的好友文徵明、祝枝山一起用计迫使华夫人同意他选府上一位丫环为妻。

唐伯虎选到了秋香,如愿携得美人归。华学士后来听说府里的书童华安竟然在唐伯虎家,不明其中蹊跷。等他赶到唐家才发现原来华安正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唐伯虎,待他又看到秋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唐华两家自此交好。

你发现没有,这个故事的配角其实也很出彩,比如唐伯虎的两位好友,文徵明和祝枝山都是大名鼎鼎的吴中才子,这下让人觉得吴中的才子们,个个都是这样风流倜傥甚至有点小不正经了。

如果你相信故事的话,你一定会想象携得美人归的唐伯虎该是多么志得意满,所以他的作品中也必定洋溢着春风得意的气息,连同他笔下的女子,也应该是美目巧笑的样子了。

唐伯虎的绘画功力极深,各科兼长,所以他的山水花鸟仕女无所不精,我最喜欢的是他的仕女画,因为我喜欢看这些美丽的女子娇袅娉婷的样子。

他的代表作《秋风纨扇图》里的女子,正是这般模样。女子的脸画得极淡,只用微微的墨笔勾勒出了她的柳眉细目和樱桃小口,浓重的墨色全用在了她的发髻上,用笔温柔婉转,没有一处硬笔直线,加上层层晕染显出发色的浓淡深浅,更显出蓬松浓密的层次感来。还有发间的钗環,像层层铺舒的流云,雾鬓云鬟也不过如此了吧?

相比之下,她的衣裙就显得比较“硬”了,线条多是直线,而且全用了颤笔,一面表现闺秀的凌波微步不胜娇弱,一面又显出她不胜秋风的瑟瑟然来。

她的衣裙上虽然有绣花有织纹,但仍然显得素洁雅致,胸前的罗带结,是她通身的服饰中最亮的一笔。

罗带,同心结,“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宋词里有关罗带的伤心句子太多,看到这触目的罗带,让人不由想到那些爱而不得的悲情故事。

是啊,你没有发现她的神情也略带感伤吗?风起着,秋来了,她却还捧着一把纨扇出神,明显不合时宜,却似乎又心怀不甘。扇子似乎还没怎么用过,天气便突然凉了下去,此刻她还像往常一样打起扇子,却瞬间感到了凉意漫涣,让她不由得微微发颤。她一下子便楞住了,有点反应不过来,夏日的那些炎炎的旧时光,为什么去得这样快?这样急?

自从汉代的班婕妤写了《怨歌行》,秋扇便成了女子被弃的象征物,“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秋扇见捐,真是比罗带未结更孤单寂寞更无计可施的事啊。

这样凄凉苦楚的画,让人如何能相信这是诗酒趁年华的风流才子画的画呢?

这还没有完,画面上还有唐伯虎自题的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人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位传说中的风流才子,怨气似乎格外重。

女子色衰恩弛,秋起纨扇被弃,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向来如此,不过在人生辉煌显赫的时候不大感受得到罢了,但此时的唐伯虎,感受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因为他的人生,根本不是传说中那般花团锦簇,哪里有什么风流才子俏佳人的韵事,他的人生里真正满溢的却是从天而降的荒诞不经和一腔无处诉说的怨怒不甘。

你只须记得,故事远比现实美好。

我们已经看过了故事,现在来说现实。

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等,他生于成化六年二月初四,卒于嘉靖二年十二月二日,一共只活了54岁。

他确实是个超级神童,参加唐寅以第一名考入了苏州府府学,成为童生,这算是科举之路的正式起程。

到了28岁,唐寅第一次参加乡试(全省的考试)就考中了应天府第一名,称为“解元”,这一下子,新解元的名头响彻姑苏。唐伯虎向来喜欢喝酒宿妓,放浪形骸,于是风流才子的形象就此被塑造起来,坊间各种浪漫传闻,一下子找到了适合的主人公。

不得不说人生的辉煌来得真快真猛,当然唐伯虎不会猝不及防,他很清楚自己的才华,所以他的抱负自然远大得很,这点小小的成绩远不足以让他得意忘形。

不过,出名要赶早,诗酒趁年华,这种感觉倒是真的很好啊!

这段日子里,他的眼里心里满是春风满是人生未知的期许,绝对、根本、丝毫不会想到什么秋风纨扇。

可惜造化弄人,唐伯虎不可能料到,小小的解元,最后竟然成了他人生里最辉煌的巅峰,而那些凌云壮志,却一下子成为了泡影梦幻。

事情说来出人意料又莫名其妙。

乡试过后第二年便是会试,也就是全国统考,这一次的考试题目出得奇难无比,几乎无人能够答得上来。偏偏唐伯虎和另一位名叫徐经的考生不仅答上来了,而且妙笔生花。坏就坏在这两位在考前拜访过主考官,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其间必有舞弊之举。

科场舞弊案一下子闹得举国皆惊,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据证实徐经确实参与了舞弊,但查来查去,始终查不出唐伯虎参与的实据,但毕竟事出有因,他与徐经过从甚密是实情,所以这样天下震惊的大案里,即便他清白无辜,也必须得有人祭旗才能平复人心,所以他便成了那个牺牲者。

我相信以他对自己的自信,绝对不屑于去做舞弊这样的事,何况凭他的才华,科考本就应该是一马平川,他犯不着冒这样巨大的风险。

最后确实查无实据,他才没有被打下狱,但皇帝下令他永远不得为官,也就是说,他被永远挡在了科举进仕的大门之外,顶多只能做个小吏,在底层的营营苟苟里混迹沉沦。

这绝不是他要的未来,这不是属于风流才子的人生。

不为官,古时的读书人便失去了人生所有的希望,自小便从圣贤书中建立的修齐治平的理想,瞬间在他心里成了灰,一切都寂灭了,连同他的生命的光芒和热焰。

他不得不决绝地转身,从此对官场不能再有任何期待。

站在云端的志得意满展眼成空,热闹繁华之际感受不到的世间凉薄,现在也尽体验到了。人生确实因此更加丰厚了,虽然它带着的苦味和涩味越来越浓。自然,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才会浮现出这秋风纨扇的情境来。

剩下的人生里壮志无处可筹,但总还是能做些事情吧。寄情诗文书画,或许能稍稍发泄一下憋闷愁苦,忘却红尘阡陌的烦恼和忧伤。

到底是才子,他转向哪里,哪里便华彩焕然,所以他的书画为明代的艺术史增添了别样的光辉。

我们在这里单说说绘画,他在绘画方面堪称全才,山水、人物、花鸟都各有特色,妥妥的当世翘楚。相比于其他大笔挥洒淋漓不羁的文人画,他的画相当认真,营篇布局和细节处理极其用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匠人的工致,所以更显得谨严雄劲,独具一格。

这样的作品无疑是极受追捧的,所以他也就乐得“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不过这句话到底还是透露出他的倔强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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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王蜀宫妓图》

我倒是略略庆幸他一生郁悒不得志,要不然至少他留下的杰作会少许多吧。历史很高明,它用一位寻常的官员换得了一位杰出的艺术家,真是很值得。

除了画上心意难平,他还用印章表达心境,他很喜欢用“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南京解元”等印,这幅《秋风纨扇图》上,也有一方不常见的闲章“龙虎榜中第一名,烟花队里醉千场”,这些自得之辞的内里,包含着多少心酸与不甘。

唉,罢了罢了,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他爱桃花,便当好他的桃花庵主可好?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你看诗中的那位主人公,俨然看破俗世,诗酒风流,虽然我们越读心里越酸。

他心中的火到底还有一丝余烬,到了44岁,他被明宗室宁王重金征聘到南昌,结果这哪里是什么壮志得筹的人生转机啊,分明是龙潭虎穴的陷阱。宁王此时正待谋反,幸好唐伯虎发现得早,于是佯装疯癫逃回故里,后来朝廷平定宁王,唐伯虎因此逃脱了杀身之祸。

经过这一番起落,唐伯虎信了佛,自号“六如居士”。“六如”来自《金刚经》中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时候,他离最后的时日已经不远了。据说到了54岁,身体早已不强健的他在朋友家中看得苏轼的一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于是触动心思,从此卧病,旋即离世。

他死后葬在桃花坞。

这个地点真好啊,一生被人名为风流的人,最后有了这样一个粉艳艳的归处,没有更适合的了。

好友王宠、祝允明、文徵明等人凑钱为他安排了后事,祝允明撰写了千余字的墓志铭,大书法家王宠手书。还好有这篇墓志,我们才得以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那个“三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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