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图:一张画,两段情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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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上面是真迹“无用师卷”,下面是仿作“子明卷”),元,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艺术史上,最著名的作品往往有最离奇的故事,比如《蒙娜丽莎》,只可惜中国的书画故事就要少得多,也平淡得多了。

好在还有 《富春山居图》。

《富春山居图》是一幅长达6米多的山水长卷,山水画本身是没什么传奇可以探寻的,它的传奇色彩全在画外。

不过,还是让我们先平复一下好奇心,先从画面本身开始吧。

作品所展现的是浙江富春江一带的景色,这一带的风光在历史上极富盛名,天山一色,水清见底,加上夹岸高峰里,有泉水激石,有鸟兽欢歌,不仅有美景而且有奇趣,所以在文学家的笔下,富春山水是“天下独绝”。

从画面上看,文学家的评价比较靠谱。

江南没有高峻陡峭的山,也没有荒凉嶙峋的山,所以画面上绵延横亘、温润舒缓的群山秀岭富于这一带特别的气质,山间的树木长得极为繁茂,山林间还夹杂着亭台屋宇。

画面的山体纯用墨线一条条拖出来,显得清空明净,这种画法被称为“长披麻皴”,就像是长长的麻线披伏其间,这是画家运用得最为出神入画的技巧;山间林木则用了相对比较湿润的墨点,像是刚被雨水清洗过一样,一片烟雨江南的秀润。

画面上留白的地方全用来表现水,所以比山要更加阔大。

这是富春江的水,据说千丈见底,游鱼细石清晰可见,画上倒看不见这样的细节,只不过让人感觉到格外平静,只在拍打到山脚的时候才泛起浅浅的涟漪。

画家又添加了若干柳叶轻舟,它们一律静静地停在水面上,舟上有渔者垂钓,或许已经睡着了,动作也那样悠然,倒更显得时光静止岁月悠长了。

画面上虽然不乏人迹,却并不没有世俗烟火气,全然一片世外桃源!画家黄公望在晚年便正在这一带隐居,这也正是此画名为“富春山居”的由来了。

黄公望是元代著名的画家,一生不仕,浪迹山川,行踪不定,连生命终结于何时何地,都无人知晓。他在晚年加入了全真教,出没于富春江一带。

据说他活了八十五岁,最后竟然不知所踪,所以这一带流行的说法是他最后得道升仙了。我印象里,他就是一位老神仙的气质。

这仙气在画中无处不在。山水浑厚,草木华滋,这不正该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黄公望一生勤于笔墨,常年在背囊中携带纸笔,每每遇有佳景便对景写生积累素材,要是创作一幅画,那就更是经年累月了,他对画面的要求很高,并不轻易动笔,这幅6米多的长卷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幅画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八十了,是为朋友郑樗所绘,此人也是全真道士,字无用,黄公望在画跋上称他“无用师”,所以此作后被称为“无用师卷”。

这幅画用了三四年时间,黄公望有意在这件作品中,把自己平生全部的造诣都和盘托出,当他把作品完成送给无用时,无用看到画深以为惶恐,不因为别的,正因为画得太好,他知道这样不世出的杰作,必定会成为世人觊觎的宝物。

无用果然对世人的贪念如此洞悉,这幅画的余生里,便被裹挟进了无穷无尽的历险,遍观了贪欲、权谋、自私、虚妄等等人世阴暗,最后竟然还能历经灾难劫后余生,不得不说运气当真不错。

很快,元末明初改朝换代,好大一场大乱,此画几经易手,到了明代成化年间,它遇到了大文人沈周。

沈周是明代最著名的“吴门画派”的开创者,诗书画无一不精。

如获至宝的沈周于是召开了“鉴宝大会”,请同好都来看画题跋,这不是显摆,而是古人风雅的传统,独乐不如众乐。

结果有朋友相当不地道,拿去题字后就再也不还给他了。

沈周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脸皮又薄,他问过一次未果之后就不好意思再去逼问,于是只能自认倒霉,痛失所爱。人家之所以敢这样胡来,也是吃准了他的好脾气。

这朋友太可恶,自己留着玩赏就罢了,结果他转手就卖了高价,结果沈周在市面上看到了却买不起。也不知沈周怎么交到了这种实力坑队友的家伙。

没办法,沈周只能回来一边叹气一边背临了一幅《富春山居图》聊以自慰。沈周的这幅“山寨”也成了山水杰作,现在收藏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

一转眼到了明末清初,这幅画几也不知过了多少手,最后辗转到了宜兴收藏家吴洪裕手中。

吴洪裕对这幅画也珍爱至极,据说他在清军入关逃难时,他连万贯家产也不顾了,唯独只随身带了这幅画和另一幅书法作品。

遭遇了重大的“国变”,到了顺治七年,风烛残年的吴洪裕在弥留之际也没忘了它,他的想法很奇葩,竟然提出要焚画殉葬!

同样都对画爱得如痴如醉,但沈周和他的格调和方式却高下立判,吴洪裕的爱说到底,也不过是私心的占有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画被丢入火中点燃了。《富春山居图》在劫难逃。

幸亏画被卷得很紧,从外面要烧到最里面的部分还需要一点时间。就这一点时间,就成了生死的一线。

老天垂怜,不忍让人间痛失至宝。

吴洪裕的侄子吴静庵灵机一动,拿了另一幅画扔到火中,偷梁换柱抢救出至宝。虽然画起首的部分已经烧出几个大洞,画面断成一大一小两段,但主体部分却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

唉呀,幸好!

这幅残卷也同样颠沛流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几个版本的《富春山居图》齐现江湖,大家都宣称自己才是真迹。

结果有一幅运气特别好,它入宫了,成了乾隆皇帝的至爱。

皇帝也不知哪来的自信,他一眼就认定自己眼前的这一幅定是黄公望的真迹无疑。而且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来路和身世,确实,这样精彩的笔墨,是皇帝信心的保证。

海宴河清,盛世升平,才能得览天下至宝,乾隆对此画激赏不已,随身携带,只要一有空便拿出来观摩,还在画上不断题赞钤印,幸亏黄公望的水面画得大,留白多,让乾隆过足了瘾。

可怕的是他的瘾太大了,到了最后,连山上无皴的地方都被题了字,实在是无处下笔了,他就在画卷最前端题了一句“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听起来还颇是遗憾!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竟然还能好事成双,第二年,又一幅《富春山居图》也入宫了,这新来的一幅似乎气质还要更超脱些,技法也似乎还要好些,这就尴尬了!

乾隆一口咬定后来的这一幅是膺品,大概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先前看走了眼。它被锁进了仓库成了弃儿。

剩下的不用我揭秘了,这件真迹被错当膺品,静静地在仓库里落了一层灰。

要我说,这倒是老天的第二次垂怜。要不然,又得再遭乾隆的毒手,又是诗又是印,把画面弄得一片狼籍。你看现在画面多干净清爽啊。

这一过又是200年,日寇入侵,文物南迁,尘封在库房里的画才又出现在世人眼前。此时,一真一假两件作品又让人很是迷惑了一阵。

经过现代学者的认真比对考证,为两幅画重新验明了正身,此时断定的结果,与乾隆的判断恰好对调了,那一件题满字的被判为膺品,后称为“子明卷”,而这件真迹被称为“无用师卷”,皆因为题跋上有“子明”和“无用师”的字样。

其实,大家或许忘了,这张图当时被烧成两段,乾隆看到的都是完整的长卷,至于那一小段去了哪里,要找起来就困难了。

老天竟然再次发了神威。

这也是在抗战期间,近代大画家大收藏家吴湖帆无意之中竟然收到了一张画。起先他并不知道这是谁画的,画的是哪里的山水,只是画面精彩的笔墨让他觉得极为不凡。后来《富春山居图》辨别真伪的事情声势很大,社会上都知道了,他突然灵光一闪,又经过仔细比对,认定自己收得的51厘米长的作品,正是那件至宝起首烧断的小半段。

后来,这小半段被称为《剩山图》。

吴湖帆人称“鉴定一只眼”,也就是只用瞄一眼就知真假,这次识别《剩山图》也成了他一生鉴藏的点睛之笔。

画前的八个篆体题识“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正是吴湖帆所题。

现在,卷首有四个大字“富春一角”,比起我们常将此作称为《剩山图》,要显得雅致有趣得多。富春一角,一语双关,既说此画,又说此景。

到了1956年,此画被吴湖帆卖与浙江省博物馆,成了这里的镇馆之宝。

可以说是天赐良机让《富春山居图》再成完璧,但其实这个美好的愿望却成了遥遥无望的期待。因为无用师卷和子明卷一起,被带到了台湾岛上。

我想,两段画,都在企盼自己的“兄弟”能够有机会再见的。

2011年,它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5月,《剩山图》跨过海峡来到台北故宫。

终于圆满了!

虽然圆满来得既晚,且短。

相见后又是漫长的分离,时光仍然在等待,等待它们再次的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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