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使图:中国最早的“快递”形象
作者:罗米
《驿使图》,魏晋,甘肃省博物馆
虽然现在邮局越来越淡出我们的生活,但每当看见邮政标志上的那个骑马传书的驿使形象,长长一段邮驿史就一下子鲜活起来。
这个形象的原型是魏晋时期的一幅彩绘砖画“驿使图”,现存于甘肃省博物馆。
这幅画出土自嘉峪关地区魏晋时期的一个墓葬彩绘砖画群,一砖一画,共有760多幅,内容丰富庞杂,表现的是当地生活当中的宴饮、出行、狩猎、农耕、采桑、畜牧等场景,俨然是一卷大型民间风俗画,在这当中最特别的一幅就是“驿使图”。
驿使,也就是我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快递小哥”了。
这是目前我国发现的最早的“快递小哥”形象。
这个形象相当不错,不仅神采飞扬极富动感,而且清楚明白,绝不会叫人看错。
整个砖画没有背景,只有正中间一个头戴黑帻的驿使骑着一匹枣红马疾驰,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举着一片长长的东西。这东西叫做传符,是古代驿使通行的凭信。因为速度太快,马儿已经四蹄腾空,尾巴飘在身后形成一道粗粗的直线,驿使的袍子也被风吹得鼓鼓胀胀的,想来传递的信息应该相当要紧,也或许是百八里加急的军情。
这件驿使图画砖出土于甘肃,也从侧面反映了这里作为丝绸之路的要道、中西交通的咽喉的重要地理位置。
因为历代在此地都设有关隘要塞,驿使在此地的往来也就特别频繁,所以连普通的生活图景里也就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不过,这样急驰而来又倏忽而去的驿使们,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待我读到关于 “驿使”的诗文时,对这份差使不由产生了神往。
我最早读到的是南朝的陆凯写的一首《赠范晔》:“折梅(一作“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是陆凯的人在征途中忽见梅花开放,便折梅一枝,自江南寄至长安,赠与好友范晔时附上的一首诗。知己往来的礼轻情意重和折梅寄友人这份清雅脱俗的趣味实在让人激赏,但我小时候读着诗,想的却是我要去做驿使。
这是多么浪漫的工作啊!春天传递的讯息带上的是梅花的香味,那么夏天、秋天是不是会带着荷花和桂花的香味?等到冬天,这雪的消息又该如何传递呢?
想想就觉得有趣。
不过,等我后来又读到更多和驿使有关的诗文时,才发现浪漫的色彩是我自己太主观太脱离现实的想象,远不是驿使工作的主流。
边塞诗人岑参的描述更加真实:“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这下读来,便只觉得辛苦了!
等我再稍稍了解了邮驿的历史之后,才发现驿使的差事和浪漫几乎毫不相干,也远不止于辛苦,他们传递的消息时常关乎个人生死、战争成败甚至国家存亡,实在是名符其实的重担在肩。还是引用一句诗吧,杜甫《黄草》诗中说得很明白:“秦中驿使无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
在古代,邮是指步传,驿则是马传,你看这个字的马字旁已经道出端倪,可见驿一开始追求的就是速度。我们现在常常在古装片里听到“八百里加急”,这便是古代最快的“闪送”了,当然只有最重大的国事,才能启用这样非常规的手段。
事实上,驿最早正是国家为传递军事消息而设的,而且一直以来,邮驿都只用来为政府传递公文、转运物资,有时候也接待使客,并不为普通百姓传递信件。
所以,驿政的兴废涉及一个国家军事、政治、经济、外交等诸多方面,有人称邮驿为“国之血脉”也真不是夸大其辞。
我国的统治者很早就意识到了驿政的要紧,所以我们的邮驿史也很久远。
哪怕只算有确凿文字记载的,就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的甲骨文,其中有“连”、“传氏”等文字,这体现的是商代传递信息的“连”传制度。
这样算来我们的邮驿史已经超过了3000年。
到了西周,紧急军情便是用烽火传递,这种古老而有效的方式沿用了很久,直到明清仍有使用。我们历代的诗文中时常能见“烽火”一词,它也并不全是文人用典的虚指。“烽火”一词出现的频率实在是高,所以只要看到这个词,我脑海里便立刻浮现出大漠狼烟、兵临城下的画面感,耳边也尽是三军将士出辕门的喊杀声。
这真自带画面感和音效!
不过,关于烽火最著名的典故却是个悲剧,周幽王为博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以至于亡了国,成为千古教训,这个故事也从一个侧面映证了邮驿传递消息的严肃性,实在不能当儿戏。
到了秦统一中国后,为了更便捷有效地掌控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域,真正实现“海内为郡县”、“政令由一统”,秦始皇大修驰道,颁布律法《行书律》,从硬件和软件上都大大提升了邮驿的效率。也正是从秦代开始,律法明确规定紧急公文在收到后要马上传递,即使一般的公文也必须当天传递,不许稍加稽留,否则就要受刑罚。
到了汉代,邮驿的设置为五里设一邮、十里设一亭、三十里设一驿,形成了规整有序并且覆盖广泛的邮驿信息网。不仅如此,汉代还明确了不同的重要性采用不同的递送方式,有“邮行”“马行”“驰行”等,也就是从步递到马递到快马加鞭,速度越来越快。
同时,信封上也有了极为严密的格式,除了寄件人的地址、姓名和发信日期,收件人的官名、姓名和地址以外,还必须标明递送方式,这几乎和现代邮政无异了。
这样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公文能够准确、快速地传达。因为传递的是公文,所以关系重大,不论是送错了人还是延误了时间,驿使都要受到重罚的,所以没人敢马虎。
汉初刘邦清除异姓王,后来景帝平定七国之乱,以及汉代的对外征战、边防等等,都利用了邮驿的便捷。汉代与域外的交往频繁,邮驿发挥了重大作用,秦汉甚至还把邮驿作为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重要指标。
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战乱频仍,邮驿的建设与维护受到影响,不过也正因为战乱的原因,它们的作用也更加突出了。
这幅“驿使图”出现于魏晋时期的墓葬,也是此时此地邮驿发达的一个证明。
到了唐代,邮驿的发展迎来了顶峰。唐代的的邮递归兵部管理,并在相关的建制和法典方面进一步完备,这套严密的管邮管理办法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
《唐六典》中记载,在唐玄宗时期全国的驿站多达1643处,人员达5万以上。驿站人强马壮,所以驿传速度也很快,当时的明文规定陆驿的速度是每天70里,紧急邮件每天要高达几百里。
当然,如果稽程延误,驿使就要受到笞刑,如果是紧急文书被稽延,晚一天就要被判处一年徒刑。
当然不能光有快,还要保证准确,误投文书的话同样要受苔刑或者有期徒刑。
可见驿使真是个需要胆大心细的差事。
此外,驿传路线也必须严格按照标准路线一驿一驿顺驰,不许绕道,每到一个驿站还必须换马,如果因为不换马让马累死了,驿使除要接受刑罚外,还需照价赔偿。
因为驿马在当时是属于重要的军用物资啊!
驿马自然是绝对不允许私乘,如果有“诈乘”,会被流放三千里并服劳役三年,这是极重的刑罚,相当于死刑的减刑。
当然,除非自己身患疾病或是其父母过世,文书也绝不允许他人代送,专人专职,也是出于保密的需要。
还有一点很重要,驿使在传递文书外只能随身携带必需的衣物和兵器。如果夹带他物,一斤就会换来60大板,实在是不值当。
几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所以在制度的保障之下,唐代邮递效率极高。
据记载,安史之乱初,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大约在今天河北保定以北的地区,而唐玄宗6天之内便接到了急报,要知道当时皇帝在3000里之外的临潼,可见快马急送达到了日行500里的速度。
除了军情要日行500里急报,还有赦书也得抓紧,甚至越快越好,因为它的抵达早晚直接决定人的生死。赦书到得稍晚,人头已经落地的悲剧也时有发生。
驿使所行的每一步,责任都是何等重大啊!
宋代的邮驿制度进一步完善,我们最熟悉的宋高宗十二道金牌急急召回前线作战的岳飞,这金牌就是最特殊的信物,是朱漆刻金字的木片,上刻“御前文字,不得入铺”,这是当时最快的传驿办法了。
后来的元明清几代,也就基本沿用了这样的建制。无论哪个朝代,对于驿路的管理都极严格。
以上说的都是官驿,普通百姓是享受不到这样优质高效的快递的。
古时候识字的人少,所以私人信件并不多,实在有需要,有财力的人家能自派专人递送,大多数人便是委托外出的官员或差役帮忙捎带。
《世说新语》里面有一则记载,说晋代一个叫殷羡的人出任豫章太守,京城的人便托他捎带书信,多达百余封。结果这位太守经过江边时把这些信一把抛进水中,边抛边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我殷羡可不能当你们的邮递员!”
哈哈,这位老兄倒是很潇洒,不过这也未免太不靠谱了,那些托他送信的人,怕是要望眼欲穿了!
这也可见私人邮寄的困难。
唐朝官邮发达,私人通信也就多了起来,高级官员的书信有官府和边防提供便利,低级的官吏也有州县邮驿捎带,可见唐代严禁私带的律令条文执行上也还是有些松动的。
普通人之间就靠同乡和商旅了,但这样的传递周期极长,而且送到的可能性不太大,杜甫就叹过“寄书常不达”,更说过“家书抵万金”。还有更感伤的,便是韦庄所说“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了。
后来有了专门替私人送信的信客,当然远不如官邮的驿使有如电的快马那般“拉风”了。直到很晚近,民间大部分往来靠的还是“挑子”。
离别的苦,相思的痛,都在这一纸纸的音书里,可惜它们大多都无法送达,最后不知飘散到了何处,沾了泥土,成了灰烬。音书两端的人啊,或许这一生,也就再也无缘得知对方的消息。
古人特别重视友人送别,表现送别的诗文也格外多,想想音书难抵,这一别或许便是一生啊。
其实比起友人,家人或许更令人挂念。
每每读到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都总是有点想流泪。游子该是多么的无奈啊,能偶遇到回乡的人已极不容易了,却偏偏没有纸笔无法写成一纸书信,于是只能重重地嘱托又嘱托。
唉,与岑参无纸无笔只能凭信客口头报平安不同,张籍在《秋思》中则是另外的情形,他是“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写了又写,加了又加,可是对家的思念无论如何也说不尽,写不完啊。
不管是什么情形,音书传递总是艰难无比,所以信客的挑子也就特别沉,特别重。
民间信客的挑子里自然没有百八里加急的军情,没有国家存亡的大事,但一字一句,刻上的是人间最温暖炽烈又最凄凉感伤的相思。这是深夜孤灯下母亲和妻子与日俱增的牵挂,是离家万里的游子对家园故土的渴盼,甚至还有一个人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丝讯息,人间悲欢都在他的挑子里,怎么可能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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