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楚天，楚国人的精神图腾
作者：罗米
虎座凤鸟，战国，荆州博物馆
我们中国文化中最受喜爱的动物大约有两个，一是龙，一是凤，它们是远古时期的图腾，后来就成为了祥瑞的象征，所以我们的成语中关于龙凤的成语也就格外多，并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吉祥美好的寓意。不仅如此，龙和凤还时常成对出现，也就是要表达喜上加喜，瑞上加瑞的意思了。
不过，正因为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出现，大家也就想当然地认为龙代表雄性，而凤则代表雌性，强行男女平等一番，这其实倒是个天大的误会。
早在春秋时代，人们就为想象当中的四种灵兽赋予了权威，它们各自掌管一方，麟（麒麟）为百兽之长，凤为百禽之长，龟为百介（就是带壳的动物）之长，龙为百鳞（水里的生物）之长。所以成语龙飞凤舞、凤毛麟角、凤子龙孙、攀龙附凤等等，其中的凤和龙、麟这些神兽不仅性别相同，而且地位相当。
如果看过《三国演义》，便一定记得两个智慧之神一般的人物，一个是伏龙诸葛亮，一个便是凤雏庞统，这两位可都是妥妥的男性！
不仅如此，凤在传说当中能够浴火重生，不死不灭，阳刚气可谓十足。再要论起战斗力，凤比龙还要厉害得多，尤其是在佛教当中，大鹏金翅鸟“迦楼罗”专以龙为食，《西游记》中讲述了它的来历，它正是凤的儿子之一。凤的儿子都这么厉害，凤本尊就更可想而知了。
那么，真正代表雌性的是什么呢？其实与“凤”相对的是“凰”，所以但凡表达男女之间的关系，便一定会是凤与凰成对出现，比如“凤求凰”比喻男子对女子的追求，“凤凰于飞”象征男女爱情幸福。
我们这一番正本清源以后，再来认识以凤为尊的楚文化，便不容易误会了。
楚最早崛起于古荆州。
荆州最早大禹治水定九州之时便成了九州之一，地处江汉平原的腹地，境内水系众多，平原肥沃，农业极为发达。这是古代建国定邦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不仅如此，荆州雄跨长江，沿长江向上游走是三峡，扼住了四川的咽喉，向下游顺流而下，抵达南京则势如破竹。
这样便利的地理位置，让它成了必争之地，所以才会有后来三国“刘备借荆州”“关羽大意失荆州”这些典故。也正是占据地利，楚国崛起之后，实力迅速扩张，最后成了春秋战国时期最有实力的大国之一，成就了一番霸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战国实力最强大的其实是楚国。
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楚国除了有实力，还特别有性格。这里的文化与中原的大异其趣，比如中原的诗歌代表是现实主义的《诗经》，楚国却创造出了浪漫主义的《楚辞》；中原以龙为尊，这里却崇拜凤鸟。正因为绚烂华彩的楚文化为我们的中华文化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原文化的风情，所以也才有了那么多龙凤辉映的成语。
这里不仅有凤的绚烂，还有凤的刚强和威武。
所以千万别想当然地以为楚地浪漫主义的文化气质会让这里一片靡软，其实楚地的民风极为雄劲刚硬，甚至可以称为彪悍，在古代，楚地一直是充满不屈的战斗精神。
秦始皇灭楚时便有楚国贵族留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不甘誓言，果然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兴的便是“大楚”名号，项羽更是自封为“西楚霸王”，所以这样的地方以凤为图腾，便足可以想见楚地的凤鸟气度是多么雄豪，造型也是多么劲健了。
现在，凤鸟造型的器物集中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正是楚文化灿烂繁衍的时期，它们的遗存主要集中在湖北、湖南一带，在荆州市、湖北省、湖南省等楚地的博物馆里，凤鸟的形象令人目不暇接，好一个凤舞九天的神异世界。
楚人对凤鸟绝对是真爱，所以他们把凤鸟的形象用到了极致。尤其是在楚文化的发源地和大本营荆州，这里的人们对凤鸟无与伦比的尊崇和热爱一直流传不倦，所以城市的城徽就是城门口的丹凤朝阳雕塑，它镇守在城门入口，几百年前的古城墙在它身后绵延，显得那样安详平静，又让人不禁好奇这古城之内还有着什么样的绚烂和神奇。
所有的绚烂和神秘，或许都集中在荆州博物馆里，这里的镇馆之宝很多，尤其以战国时代的丝织品独具魅力，几乎为全国之最。这里的丝织品上数量最多、形象最精、气势最足的，就是凤鸟形象了。
楚国的凤鸟崇拜在这一丝一缕之间显得如此鲜活，如此细致。
为了保护脆弱的丝织品，博物馆的展厅里是漆黑的，只有人靠近才会亮起一点暗光，这样灯火明灭的氛围更带有一种神秘感，更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周遭有凤鸟凌空起舞，穿梭不绝，耳边也响起凤鸣九霄的辽远叫声。待你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远，空气越来越静，待你仔细凝视，灯光更亮了一点，它们便像是瞬间静下来，一一栖息在这些织绣上，构成了最奇绝焕然的图案。
这些丝织品种类繁多，绢、丝、纺、缟、纨、绸、纱、罗、绮、锦不一而足，代表了春秋战国时代织、绣的最高工艺水平，数量之多工艺之精保存之完好，足以惊艳2000多年后的我们。
如果硬要找一找这些织物的共同点，最显而易见的大概就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凤鸟图案了。
这里的丝织品形态丰富，有衣袍、被衾、镜套等等，有些是凤是主纹样，单独出现，有些则与龙、虎等形象混杂交缠。不过，无论是什么情况，也无论织物的大小尺寸如何，无论纹样多么繁复绚丽，凤总是抢眼的主角。
所有的丝织品中最珍贵的一件是蟠龙飞凤纹绣浅黄面衾，衾就是被子。根据说明牌来看，这件衾的纹样是龙凤交杂的，但一眼望去，却只见到凤鸟华彩辉煌的羽毛在被面上铺舒开来，华彩夺目。龙的形体很细瘦，所以盘曲的身形不太显眼，像是被凤挤到了一边，让人很难一眼看得到，就更别说和凤交相辉映了。
还有些丝织品上的纹样更复杂，包括龙、凤、虎等纹，但凤必定是最醒目最辉煌的样子。
另有一件镇馆的战国时代凤鸟花卉纹绣浅黄绢面绵袍，凤鸟是大袍上唯一的主角，它们头戴宝冠，震翅高飞，双翅上还各有一只鸟头，这真是百鸟之王的气派。
丝织品保留下来极为不易，所以数量还有限，换到相对容易保存的漆器上，凤鸟的形象更是数不胜数。
楚国是战国时代漆器的重要产地，所以现在出土的春秋战国时期漆器无数是数量还是种类，楚国都遥遥居首，漆器的造型格外能体现楚文化的浪漫奇谲。
一般我们所见的早期漆器，大多是杯盘碗盏之类的日用品，体量都不十分大，造型也都中规中矩，但楚地的战国漆器却很有些另辟蹊径。
这里的作品不仅形体硕大，而且造型特别夸张，加上陆离错综的纹样，就显得很有些诡谲莫辨，显现出楚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无疑，凤鸟为楚人的想象力装上了翅膀。
楚文化中有一件最具代表性的漆器，名为虎座鸟架鼓，如果你不看实物，大概很难想象它的样子。
这座鼓宽高均近1.5米的鼓，造型很奇异，设计感极强，在当年应该是大型仪式上的重要乐器，摆在厅堂里一定相当拉风。
说来这不过是一面木鼓，但楚人偏偏让它看上去很不像个正经的鼓。他们极力渲染烘托它的气势。
鼓下端是一大块底座，用来固定上面繁难奇特的造型。两只虎背对背蹲踞在底座上，前爪匍匐抓地，后腿和屁股高高撑起，显然是憋足了劲承受着背上沉重的压力。两只凤鸟分量十足，它们背对背挺立在虎背上，昂首向天，凤唳九霄。
如此费尽心思装饰华美的凤和虎，其实不过是鼓架子，主角还是凤颈间悬空而挂的那面圆圆的漆木鼓。鼓周围的黑漆地上还有黄漆画着的缭绕云气，仿佛凤鸟在虎背上腾空而起，穿梭在云间，让背上的鼓也裹上了一层缤纷的云彩。
这样不拘一格并且装饰不厌其烦的作品，正是楚国艺术的特色。
凤鸟和乐器的关系似乎格外紧密。还有一座用来放置乐器的漆木座屏上，凤鸟更显神威。整个器物上有四只大凤鸟，凤鸟背上又各立着一只体型稍小的凤鸟，鸟的嘴巴和利爪牢牢捉住了螺旋交错的物体，这正是蛇。蛇被看成是小龙，龙这下在凤的面前真是颜面尽失了。
还有一件漆器，造型就更加怪异。接近两米高的器物下端是一只巨大的蟾蜍，背上驮着一只展翅的凤鸟，鸟头上还站着一个人形，只不过他也是鸟嘴，身后有鸟的尾羽，脚也呈鸟爪的形状，难道他是凤鸟的人形化身？
这件漆器不是什么实用器，造型并不那么“优美”，而是显得诡异甚至还略带恐怖色彩，所以它应该是用来镇墓的。楚地有制作漆镇墓兽的传统，放在墓里防止邪秽侵扰墓主人的灵魂。
如果不看到那些奇异的作品，我们大概很难想到楚人对凤的形象的运用有多么的出神入化，有多么的不拘一格。
湖北省博物馆里有一个小小的矢箙上的漆木饰物，也就是箭囊外的装饰物，这么小的地方凤鸟仍然别具神采，丝毫不减气势。
这是两只相对而立的凤鸟，挺胸踩在虎豹背上，周围是祥云漫布，箭囊的主人大概是想要借助它们的保护，得以矢不虚发，一击必中吧。著名的九连墩战国楚墓中出土的青铜器和玉器中，凤鸟的造型也格外惹人关注，有一只青铜盘正中间便稳稳地站着一只凤鸟，不知楚人拿它当年做何用处。
当然，凤也不单单出现在这些礼乐、兵器之上，它是“平易近人”的，所以日常实用漆器如豆、杯等物，也常常被做成凤鸟的造型，至于凤鸟纹更不可胜数，这样的凤则更具有人间的情味，并不拒人千里。这才是楚人心目当中既能飞舞于九天之上，又能盘旋于尘世之间的灵物吧。
楚人要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展现他们图腾的魅力，绘画大概是更加直观的载体了。
湖南省博物馆有一幅战国时期的《人物龙凤帛画》，画上龙凤同框，两下比拼当中，更展现了凤的壮丽辉煌。
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帛画，画面下方有一位侧身而立的纤瘦女子，双手合十作出祷告的样子，有人认为她的身份是巫女，正在为墓主认祝祷，祈愿龙凤引导魂魄升天。也有人认为她就是墓主人，正由龙凤引导升仙。
因为楚地当时确实流行这样的招魂习俗。
帛画的寓意是不是确实如此，也还有学者在不断丰富着研究，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只看作品本身，便已被这只张扬霸气的凤抢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凤鸟占据了半幅画面，鸟头上扬双翼大展，一前一后张开双脚，舒展奔放，张力十足。凤鸟身后的两根长长的尾羽被画成了一道强劲的圆弧，一直弯到了鸟头顶上，让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挂在高高的天空，像是散射着太阳一样的光辉。
凤鸟的左方是一条蜿蜒的龙，虽然四条腿尽力张开，无奈身体太瘦小，像是被挤得无处可去，只好瑟缩在角落里。
大概只有楚人，才会如此区别对待龙和凤吧？
因为画面的意义并无确凿的定论，所以便又有人对这幅帛画进行了另外的解释，有人说凤代表生命的力量，龙代表死亡和战争，所以巫女祈祷凤能够击败龙，生命最终战胜死亡。还有人说龙和凤是两个部落的图腾，最后以凤为图腾的部落获胜，于是用帛画铭刻胜利。
这又会不会是以凤为图腾的楚人想要图谋中原，于是在画面上以凤压倒龙来祝祷呢？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龙在画面上至少是明显落了下风的。
龙头与凤嘴离得很近，于是让人不禁怀疑它像是被凤鸟叼住后又刚刚甩开，所以身体疲软地垂下来，虽然心有不甘却力有不足，只能无力地扭几下，任凭自己从空中跌落。所以画面上龙的位置比凤要低得多。
总之在荆楚大地，凤鸟总是卓然不群，楚人不惜让所有的神物在他们的图腾面前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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