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图,洞庭山水有多美
作者:罗米
董源《潇湘图》,五代,故宫博物院
说起我们中国的传统山水画,大家或许会有点晕,因为历朝历代的画家似乎相当满足于不断的重复又重复,并不怎么关心创新问题,所以几百上千年过去了,它们看上去仍然长得差不多,我们也很难看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变化是肯定存在的,甚至还算得上是“相当大”,只不过我们不像西方艺术从写实到抽象,从架上绘画到观念行为的跨度这么惊人,所以很难让人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其实,如果我们能够仔细分辨,那些我们看起来习以为常,认为是“传统”的东西,其间正体现着我们中国山水画法的转变,变化之大,称为“革命”都不算太过分。
比如这幅温和雅正的《潇湘图》,其实就是一幅“革命性”的作品。
这样的山水画我们中国人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画面用不着过多解释,山水画,就是山和水,再加上人。因为我们的山水是活的,有温度的,所以人是必不可少的。
我们传统的儒家观念里就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理想状态,所以山水画一向讲究的是“可行可望”和“可游可居”,这一点对于我们中国人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向来不喜欢险峻崎峭、孤寂荒寒的山水,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早期的山水画里面也就总是会画上人迹。
大多数时候,山间的人小得如芥子一般,几乎看不见,但有了他们,山水才是真正可以亲近的,是足以慰藉人心的。这些人物也被称为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这个“点”字实在是很传神。
《潇湘图》当中自然不乏人迹,而且数量还不算少。
人主要分为两组,画面右侧开卷就有一群人,一组三个女性站在人群最后张望,情态上略有交流,五个戴着幞头的男子站在岸边作翘首迎接的姿势,最前方那位一身皂袍,远远地就揖着手了。
往他们前方望去,是一艘正在驶近的船。
船上有六个人,正中央的那位一身红衣端坐于伞盖之下,看来他的身份应该很高,他的身前还有一人跪坐在地似乎是在向他奏报。或许这是潇湘一带的官员赴任的欢迎仪式?
人物比较集中的另外一组是画面左侧拉网捕鱼的人,九个人拉着渔网的边缘围成一个圈,一个站在网内,大概是在赶鱼,左边还有一只小船正在靠近过来,一人摇橹一人拉网,配合相当默契,这便应该是渔人的劳作常态了吧。
整幅作品水面阔大,水上还零星散布着几叶轻舟,很符合生活实景。
这些人物虽然几乎小得难以分辨,但画家却画得极精细,服饰、姿势、神态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不说,还对这些人物施以重彩,如果看真迹,你能看到画面上那点点艳红、亮白明艳闪耀,那是历经千年仍然新鲜的朱砂、白蛤的颜色。
即使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我想我们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南方的山和水,因为这山不高,不险,不崎岖,这水也平静而宽广,这正是洞庭一带的景色。
画面几乎都用了墨笔,只极淡地罩染了一层花青,淡得几乎看不见,但整个画面却于烟云微茫中升腾起一股青翠欲滴的潮气。
当然这种效果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了,因为我们的美术史上大部分山水画甚至还要更加秀润氤氲,但在董源以前的画作当中,这样的感受却是不存在的。
我们不妨略略回顾一下山水画的历史吧。
山水画在两晋南北朝的时代就已经发端,不过现在没有留下任何真迹,到了隋唐时期,山水画逐渐成型,并且出现了两种山水画法,绝大多数是以施以重彩的青绿山水,以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为代表,他们迄今仍有真迹传世;还有极少数画家创造出另一种以水墨为主的山水,比如吴道子、王维,只可惜他们的水墨真迹我们现在就无缘得见了。
到了五代,水墨山水画才真正走向成熟,出现了著名的“荆、关、董、巨”四大家,其中的“董”,就是这位董源。
荆、关是指荆浩和师法于他的关仝。
这两位生活在北方太行山一带,他们的作品表现的便是峻拔高耸的北方山水,大山堂堂,当阳而立,显得极为雄浑厚重。他们也不再像唐代的山水先勾勒轮廓再填色,而是以线为主,再用墨皴擦出体积感。
如果说唐代还要靠明艳的青绿色彩来表现苍翠蓊郁,到了荆浩和关仝手中,水墨的表现力就大大增加,他们几乎不需要其他色彩,便足以让我们感觉到画面五色俱足。
山水画在这两位手中,已经大大向前跨了一步,我们手世熟悉的水墨山水画,已经基本成型了。
不过,南方的董源却并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
董源是南唐人,他熟悉的是南方山水的秀润,所以他的画中壁立千仞的大山不见了,变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水面变宽了,成了画面的主角。不过,题材上的变化还不算“革命性”,关键的是他的画法完全变了。
如果凑近看,你会发现想要在董源的《潇湘图》上找出明显的线条,是多么不容易。
凑近来看,他的画上倒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点子,山头和山间的草木植被是点子堆积而成的,树则是略大一些略不规则一些的点子,画面上只有树干、芦苇和临近水面的坡岸能看到一点线条,但董源也加了繁密的点子极力“隐藏”它们的遗迹,所以看上去并不太明显,像洇染的淡淡墨痕。
为了表现山石的质感,画面用了形如乱麻披伏的短墨线,叫短披麻皴。总之董源就像是不愿意好好画线似的,所以披麻皴也是曲曲扭扭,更像是大长点子。不过这倒愈加真实灵动,也比笔直险峭的直线温柔和缓得多了。
澄明无波的水面也是前所未有的宽阔,在灵秀的的坡陀苔点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恬淡清空,完全消除了北方山水的威压感。
这才是更诗意更充满灵性的神仙之所啊。
也正因为董源的创造,这种江南山水很快超过北方山水,尤其成为后世文人山水的肇端,也成为后世的典范。我们现在视为珍宝的许多山水杰作,大多数的源头几乎都可以追溯到董源这里,比如黄公望,比如沈周……还有直接师法董源的这些“点子”的米芾父子,我们后面会讲到。
美术史上有些开启先声的作品,经年之后再回头看不免让人觉得笔法稚嫩,它们的价值既要考虑到具体的时空维度,但有些作品,无论经历多少岁月,仍然那样完美,那样打动人心,它们便是永恒的。
比如董源的这幅《潇湘图》。
不知你发现没有,这幅画还有一个特别直观的变化。
这幅画是横着的啊!
哈哈,这不是很正常吗?不是竖着,便是横着啊!
对于中国山水画来说,这个发明也足以称得上“石破天惊”。
原本要画北方的大山大水,必须是立轴大幛,否则体现不出雄浑激壮,但到了南方,山水是绵延的,秀润的,随着画卷徐徐铺开。面对这样的作品,观者的心也就一下子就舒缓了,安静了。
立轴是陈列供人“瞻仰”的,观者必须得离开一段距离,才能窥得全貌。而手卷却是用来交流的,你只能握在手中,在夜深人静的烛火下慢慢打开,在手中细细摩娑,这个时候,它才真正“属于”你,真正“进入”到生命里,具体又踏实。
还能有什么更能抚慰心灵?
或许也正因了这种展开和观看的方式,使得我们的山水画也越来越切近心灵,切近内心里那一块无法言说的秘地,所以我们的书画,长卷总显得比立轴亲切,更富于生命不可捉摸的神秘感,甚至在理论上,只要画家愿意,它可以无限伸展,可以一直画下去,完全不受空间的限制。
还有一点特别有趣,就是关于收藏,长卷的奇闻逸事也远比立轴要多得多,我猜,大概也因为这样的长卷,更富于人情味,因此也就更容易生出人间的故事吧。
就说这卷《潇湘图》的流转虽然不算太过颠沛,但也算是曲折。
这卷作品本来并无名字,后来明晚期的艺坛领袖董其昌根据画史记载定名为《潇湘图》。明末大乱,这卷作品的收藏者全部藏品毁于一旦,但这卷作品却因为格外受到宝重,被藏家随身携带而免祸。
清代,此作入藏内府,溥仪逊位时偷带出宫,抗战后流散于民间,后被大画家张大千收藏。
1952年,张大千移居南美前夕,自香港将此作捐卖给中国政府。
当然,历史上不乏比它身世传奇得多的作品,也真是以手卷居多。
比如差一点被焚毁陪葬,后来段为两截的《富春山居图》、多番流落的传奇画卷《清明上河图》等等,每一件背后,都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而它们,也都是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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