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稚川移居图: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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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元,故宫博物院

我们前面提到过,元代绘画的厉害角色被凑成了“元四家”,其中,老神仙一般的黄公望留下他的《富春山居图》,引出了一系列传奇故事;吴镇以他的《渔父图》明志,“只钓鲈鱼不钓名”,一派隐士风流;倪瓒单只一个洁癖就为后世提供了无数的八卦故事,更不用说他避尘绝俗的画风在后世被越推越高,成为画家竭力效仿却无力企及的理想。

要说起来,他们三位倒是有明显的共性,除了整个人通身仙气以外,他们的画也都是简淡清旷,惜墨如金,尤其是吴镇和倪瓒,他们的画更是能简则简,生怕笔墨多了弄污了画面似的,而且他们的画大多只用水墨,即便施彩也只罩一点极淡的赭、绿,略取其气罢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确实像是“聊以自娱”的游戏之作,不是苦心经营的作品,所以更显出一片仙气来。

看来没点仙气都不敢和他们混在一起。

不过,到了“元四家”中最年轻的王蒙这里,他的画风就完全不同了,不过对于仙气的表达,却更加直白外露,他的画名就和隐、仙有关。你看,画中这位葛稚川,便是尘世修仙的代表。

这位葛稚川名叫葛洪,是东晋时代的著名人物,不仅道教修为深厚,还是著名的炼丹家兼医药专家,炼丹修仙,悬壶济世,这确是尘世里的活神仙了。

说到这时插一句,葛洪著有医书《肘后备急方》,其中对传染病如霍乱、伤寒、疟疾、天花等,以及胃肠道疾病、精神疾病、五官科疾病以及皮肤病等都有治疗的药方。据说此书还启发了屠呦呦发现青蒿素,这大概算是姑妄言之,我们也就姑妄听之吧。

葛稚川本是丹阳郡也就是现在江苏句容一带的人,后来隐居广东的罗浮山炼丹。罗浮山在汉代便已有些修炼的记载,葛稚川迁里迢迢移居到此固然是为了修仙,不过他也是颇不得已,东晋时代他的家乡已经居于最北端的边境,所以远远搬到南方其实也是为避乱世战祸。

这幅画描绘的就是葛稚川携家移居的情境了。

整个画面上重峦叠嶂,奇峰耸翠,高山密林,长松茂竹,只有左下部留下一块空处,安置着空潭木桥,全部的人物也就集中于此。

不用说,一身道袍的便是男一号葛稚川了,所以人当中,他的身量最高大,比其他人大了许多,这是古人常用的烘托主要人物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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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上这位主人公最是一身轻便自在,除了手上拿了把羽扇,便再无挂碍,不像仆僮们要手挑肩扛携带着家什,夫人则坐在牛上抱着孩子。哦,他倒是牵了头鹿,鹿背上扛着他的书袋子。不得不说这头鹿真是神助攻,一下子就把他的神仙气质烘托出来。古代常常有鹿相伴的,不正是道教里的福禄寿三仙吗?

这次搬家其实相当不轻松,要知道从江苏中部的句容到广东南部的罗浮山,这从北到南只拉一根直线,距离就有差不多1300公里,且不要说其间道路艰险,翻山越岭,渡水行舟,带这么一头鹿进行这样的跋涉大概是不大现实的吧。

当然也说不定这是头神鹿,帮他省了不少的脚力。反正这鹿画在这里,总让人觉得那么恰到好处,和他那么相配呢。

看这情形,他们应该是已经到了罗浮仙居了,山川层叠逶迤,向高处远处铺排而去,一直接到天际,更远的远处便是薄雾隐隐,群峰也被它染成了萧淡的蓝色,林壑蔚然,流水泠泠,潭影空静,正是适合神仙中人居住的神仙洞府!

再看众人的神情,他们面色从容,在这样的地方任凭谁都会心境安然吧。终于到了地方,仆从们也累了,于是坐下来歇歇脚,擦擦汗,这里清洌的空气最能解除劳乏。便是从众人这样松弛的神态中也可想见这一定不是刚刚启程,不然若是前方还有隔水隔山的羁旅,任凭谁也是紧绑着神经放松不下来的。

再循着山势的起伏蜿蜒一路向山川深处望去,小道时隐时现,峰回路转之间偶尔露出一块平地,这便已经到了半山腰。这一处站着一个童子,大概早到通报,所以迎在了路旁。

再向上望,可以看到群峰之间有一片空处,绿树红叶,林木深秀,几舍茅屋围成的一片庭院隐隐现出来,这应该就是葛神仙的新居了。

屋前的篱笆很整洁,也应该是洒扫修整过一番的,此刻又见小童恭谨地站在篱笆边,他身后的茅屋门前也立着一个童子,大家已经收拾停当“严阵以待”,只等神仙入山了。

葛稚川在这里一住就是36年,著述、采药、炼丹、治病、修仙、,一直活到了81岁。长寿本身,就已经是件了不得的事。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了这位世间的活神仙,罗浮山也就越发声名远扬,逐渐成为道家传说中的仙都了。

所以,连同葛稚川移居的故事,也成为后来的画家们热衷的题材,或者说越是乱世,大家越喜欢画它,因为它为乱世中的人,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范本,一个身体和心灵可能的栖居胜地。

王蒙也同样如此。

王蒙的身份很特别,他的身世很显赫,外祖父赵孟頫是元代艺坛魁首,他的外祖母管道升、舅父赵雍(赵孟頫的儿子)都是元代声名卓著的画家。这样的家学,即使不学画,大概是看也看会了,熏也熏会了。

年轻的时候王蒙隐居于浙江的黄鹤山,所以他也自号黄鹤山樵,一听就是个隐士的名号了,据他自己说这些年他是“卧青山,望白云”,优游自在,实际上我们前面讲过赵孟頫和其他的“元四家”,这个时代其实是出也难,处也难,汉人进仕除了蒙元朝廷的种种歧视和障碍,还要背负汉族传统道德伦理的重压,毕竟外族当政,一不小心便有“失节”的嫌疑。像他的外祖父赵孟頫一生就被这个“污点”压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这样的隐居与其说是主动选择,不如说是没办法的权宜之计。

也正因为如此,王蒙到底不像“元四家”的另外三位主动弃绝了进仕的念头,他内心的火热一直没有冷却。蒙元国祚短促,他到底还是等来了机会。

朱元璋推翻蒙元建立大明帝国,王蒙到底等来了新的时代。蒙元外族的统治结束了,华夷正位,文人修齐治平的理想一下子就风风火火地窜出来,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出任泰安知州,也就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的县市长。

可惜啊,画家满心欢喜以为壮志得筹,却不料这个美好的开端最后成了他人生的死局。

在出任知州期间,王蒙与当时的丞相胡惟庸有所交往,后来胡惟庸被疑谋反,他的亲属朋党被皇帝朱元璋血洗, 前后被诛者达3万余人,“胡惟庸案”也成为让历史震惊的恐怖事件。

你猜到了吧,王蒙正是被诛的3万余人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在胡惟庸家里看过几幅画。文人雅好,书画酬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那样恐怖政治之下,谁听你分辩?

可惜啊!太可惜了!

唉,他要是真正如他的画那般心境宁和,彻底归隐,多好啊。

王蒙特别喜欢画深山密林的隐者生活,他的代表作《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正是如此,即使是那些没有点明这个隐字的如《丹山瀛海图》《太白山图》,也是一派高山密林蔚然深秀,同样是隐者世界,仙家风骨。

其实王蒙真不应该去做官啊,隐他的居,画他的画,比什么都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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