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藏着一个天堂

作者：罗米

总督府雄踞在威尼斯的“咽喉要道”，也是威尼斯荣耀和权威的象征。

这里是大运河的河口，往还于东西方的船只只要在威尼斯落脚，这里便是起点和终点，所以这里的喧嚣和激情永不止歇。

总督府作为威尼斯的标志，最大限度地体现着威尼斯来者不拒的包容心，所以我们只看它的外观，便闻到了混杂着东西方的各种气息，你都不太好将它明确地归为哪一类风格。

现在的总督府是14世纪的建筑，最下面一层是大拱廊，第二层则是由细密的柱头撑起的柱廊，柱顶浑圆，内部开着四瓣镂空的花，又齐又密地排列着，总让我把它们看成一把把巨大的钥匙。最上面高墙壁垒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外立面铺着淡黄色的菱格纹装饰，这是典型的东方几何装饰风格。

在当时，欧洲本来流行的是森严的哥特式，但在威尼斯，因为有了这些奇特的元素，它却变得活泼可爱起来，一扫中世纪的阴沉。这才是属于威尼斯的建筑！

不过，如果我们现在就惊叹于总督府的华美，未免为时过早，等真正进到了总督府的内部，才知道外观相形之下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朴素了。

威尼斯早在13世纪便成为富甲一方的大都市，这个奔放的地方似乎不知低调为何物，它从不谨慎行事，更不会小心翼翼地隐藏它的富庶，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极尽想象力变本加利地炫耀。这种炫耀在总督府里，达到了极致。但凡天顶墙面上有一丁点的空处，都必定要被雕塑或者壁画，堆粉贴金，真叫“武装到牙齿”，让人觉得威尼斯人，是想要在这里创造出一重灿烂辉煌的人间天堂。

事实上，他们还真的创造了一个天堂。

这是总督宫办公大厅里的一幅巨型壁画《天堂》。

画作是威尼斯16世纪的画家丁托列托所作，宽逾22米、高近10米，占满了总督宝座后的整整一面墙。

整个画面据统计有700余位形象密不透风地占据着墙面，连云朵和人缝中都是人，我觉得想要统计数字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画面采用了逆光的效果，唯一的一道强光从画面顶端照下来，在室内看上去，更像是天堂之光了。光向四下散开，人物便围绕着这个巨大的圆轮一圈圈环绕着。

越往下部光线最暗，微光之中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的姿势，连云朵都是灰沉沉的暗色，一片寂冷。再向中心靠拢一些，光线便明亮一些，云中藏着的那些天使也就清晰可见了。

再离中心近一些，人物形象也就更大了起来，我们于是可以分辨出人物的身份了。中间双手合十祷告的应该是施洗约翰，他的身边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两位圣徒，呈对称状，这是《圣经·新约》中四大福音书作者。

画面最左边那位有狮子相伴的是威尼斯的守护圣徒圣马可；腿边伴着一头牛的是圣路加；他对面一位披蓝袍抬着右手的圣徒，他的身后有一位天使望着他，这是圣马太；那样穿红袍侧倚在一只鹰身后的，则是圣约翰。

狮子、牛、天使和鹰是四大福音书作者的象征物，有时候圣徒并不出现，只用这四种象征物来“代替”他们现身，这种象征式的表现方式在中世纪的教堂雕塑和彩绘玻璃上特别常见。

再往天堂的中心走，便是圣母和基督了。两位天使朝他们飞去，圣母左下方持百合花的天使，正是天使长加百列，他便是为圣母通报受孕的报喜天使；基督下方持剑和天平的则是米迦勒，他在最后的审判来临时的审判天使。

基督和圣母对坐在由一群小天使组成的“宝座”上，圣母的头光外围绕着七颗星星，显现出“众星拱月”的意味，而基督的头光则光焰四射，仿佛太阳的光辉。他们中间的那只鸽子，正是圣灵的标志。

一团巨大的光团在他们身后四散开来，基督和圣母的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光团的中央。因为逆着光，所以脸部很暗，脸部细节并不分明，但二人的身体轮廓在强烈的逆光下更加突出，明暗的戏剧性对比，使两个形象更显现出雕塑一般的坚实紧密，带着坚不可摧的永恒意味。

画面上是天堂深沉的肃穆和堂皇的庄严，也是艺术家燃烧的热情和激荡的灵魂。

我因此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庄重起来。

关于天堂的图景，许多画家在许多地方都尽力描摹，但唯有丁托列托的天堂，大概才是最接近天堂真实的样子吧。

丁托列托1518年生于威尼斯，一生都基本上在此地度过，所以威尼斯的教堂里随处可见他的手笔。

不过，丁托列托只是画家的浑名，意思是“小染匠”，因为他的父亲便是个大染匠。威尼斯人大概没有想到这位小染匠，把威尼斯染成了梦幻般的色彩。

总督宫的大厅，无论是墙壁还是天顶都没有一处不装饰的。大厅尽头墙上就是《天堂》，天顶上的绘画中也有许多是丁托列托的作品。

丁托列托制造的梦境并不是五色斑斓的轻快调子，他的梦境很深沉，明暗交叠、光影幢幢，充满了戏剧性，连这里的一重《天堂》，都是这样。

大厅里丁托列托的巨制不止这一处，上千平米的天顶被贴金的装饰框分成了许多片断，其中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他的手笔。这是丁托列托所绘的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她们是关于美德、音乐、哲学、诗学等等的寓意形象，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赞美威尼斯历任总督的德行、风度和才华。

大厅四围的檐口部分，便是历任总督的画像，所有的总督像，都被委派给了丁托列托，足见威尼斯人对画家的信任。

大厅里还有同时代其他大画家的作品，和丁托列托一起工作的，还有委罗内塞、卡帕齐等人，都是艺术史上有一号的大家，他们让总督宫的辉煌登峰造极。

我此刻只盯着丁托列托看。

一个画家，一生，只做了画画这一件事。

他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他甚至无暇顾及威尼斯运河的潋滟波光和云卷云舒。

当他沉浸在他笔下的世界时，一定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人与事，他显得这样孤独寂寥，但他的内心必定充盈无比，在仰着头对着他笔下的那些神明时，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来自神的启示。他画他的天堂，在梦里，他必定就在这天堂里。

丁托列托应该是幸福的。

不过，他肯定也有他的担忧，同时代那么多杰出的画家都在憋着劲与他竞争，一不小心就会从现在的万人拥戴变得无人问津，总督宫里只需要侧头看看，那么多杰出的同僚干得正起劲呢，他可得小心啊，一点也不能放松。那个委罗内塞，就是最强劲的对手！虽然拿下了宝座后面的那块墙壁，还有天顶上最要紧的几幅画的委托书，那也一定一定要拼尽全力！

一旁同样万分投入的画家委罗内塞，心里应该也是这样的想法吧，他和丁托列托时常在一起工作，连画风都如此接近，虽然相处和睦，但暗地里也一定充满了一决高下的雄心。

这个英豪备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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