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不易的“晚餐”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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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佛罗伦萨、罗马这些在文艺复兴中曾经大放异彩的城市,米兰在这方面就显得“低调”了许多。米兰的博物馆和收藏在数量上完全无法与这些明星城市匹敌,但因为这里的一幅画,它也足以成为艺术史上绕不开的一站。

这一幅画,当然只可能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米兰正是我们意大利的整个艺术之旅中特意停留的一站,专为到圣母玛利亚感恩教堂,一赴这难得的“晚餐”。

达·芬奇的晚餐“食”之不易,并且其货可居,非预订不能得,所以我们一直关注着预定网站上的门票情况。为了能一饱眼福,我们特意把行程选在了三月份这一年中几乎最淡的季节,而且整个意大利之行都围绕着晚餐来安排,但即使如此,我们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国外订票网,仍然一票难求。

好在还有万能某宝,最关键的时候总能展现它的神奇之处!

你千万不要以为定了票就可以像其他博物馆一样可以任意进入参观,那是只有国家元首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我们费劲周折定的票,其实只有15分钟的参观时间,而且时间是定好的,不能随意调换,到得太早或者太晚,人家一概不接待。

高冷如斯,谁叫他是达·芬奇呢!

倒真不能怪博物馆有意弄玄虚,实在是因为作品的保存状况堪忧,接待能力有限。

《最后的晚餐》大约于1495年动笔,总是不断尝试新鲜事的达·芬奇在这画这幅壁画时就用了一种新的画法,可惜这种画法很不成熟,所以绘画刚刚完成之时便已经出现了裂痕和颜料剥落,不到60年时间内,这件作品便已经“面目全非”,当时的艺术传记作家说它已经毁了。可以说,从它诞生之时起,修复便成了与之相伴的常态。

也不知是惹到了谁,这幅画一直命途多舛。

壁画所在的位置是教堂的食堂,为了进出厨房方便,1652年教士们粗鲁地在墙上开了一道门,耶稣和三个门徒的脚就这样被敲掉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1796年,拿破仑的士兵攻入米兰,这里成了马厩,圣徒的头成了士兵们扔石头取乐的靶子。

到了二战中,这里成了轰炸的目标。幸好层层沙袋挡住了炮弹的冲击,这面墙才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但雨雪风霜、烟熏火燎早已让它也已经面目全非。

到了1980年,终于来了一大笔赞助款用于壁画的修复,不仅要除掉将近500年的尘垢,更要除掉此前修复者不准确的笔迹,让真正的达·芬奇重见天日。

修复工作极其复杂,据说有时一天只能进展几毫米,所以这一修就是20年。到了1999年,壁画才在世人面前重新亮相。

有些悲观的看法更认为这饱经磨难的作品,在历次破坏和修复后,和原作已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了,谁也说不清究竟哪一笔是达·芬奇的亲笔。

话虽不无道理,不过我仍然相信哪怕画面中只留下了些微的画家手泽,我们也仍然可以窥见达·芬奇作品的完整灵魂。我很乐意去寻找这样一些隐秘的辉光的,这也像是一个解秘的过程。

达·芬奇的一切都像是谜,引人入胜。

为了这一场盛大的“晚餐”更打动人,博物馆的安排充满了仪式感。

时间差五分钟的时候,观众开始进到教堂的等候廊。等我们这一波的二十余人到齐,才打开第一道通向教堂中庭的门,同时,入口的门便关闭了。一行人穿过极小的庭院,又到了另一个等候厅。

待所有人都走进去站定,等候厅的出入口便也都关上了。二十余人在这里,使劲按捺着朝圣一般的虔敬与激动,寂静地等着,似乎连喘气的声音都觉得太大了。只等到下午2:45分(我们预约的时间),通向教堂内厅的门一下子打开,分秒不差。一抬头就是这件人间至宝了。

虽然在教堂里只等了五分钟,但我们实际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啊!

厅里很空旷,没有任何陈设和装饰,天顶一片空白,墙壁上也没有壁画,一切的素朴都是为了突出这一幅画。没有任何视觉上的打搅,这样,我们与晚餐之间,与达芬奇之间,便可以直视无碍了。

这样的安排,真是太妙了。

我的眼睛自从一进来,就没有从晚餐上移开半秒钟。

画面是再熟悉不过,早已记不得看过多少次的复制品,大的小的,各种材质各种媒介的,不过,当我拿着望远镜对着它搜寻的时候,墙上的每一寸图像,在视野里仍然显得那么陌生。无论看过多少次的复制品,都不及目光所及的一瞬间那样惊艳。

题材是基督教绘画中最传统的,用不着过多解释,不过我还是愿意再细细地说一遍,每说一遍,都是一遍的惊叹。

耶稣最后一次到耶路撒冷去过逾越节,犹太教祭司长想要在夜间逮捕他,但苦于无人带路。这时,耶稣的门徒犹大来告密,他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愿意给我多少钱?”犹太教祭司长当即给了犹大30个银币。这也正是所有的《最后的晚餐》中,犹大都会带着一个钱袋的原因。

犹大因此跟祭司长约好,晚上他们去抓人,他亲吻的那个人就是耶稣。逾越节那天,耶稣和他的12个门徒坐在一起进晚餐,他忧郁地对12个门徒说:“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了!”

听到这话,门徒们既惊愕不已纷纷表示自己的清白,又哀伤愤怒,想要找到这个叛徒。当然,犹大内心有鬼,所以反应与他人自然不同,如何表现这个叛徒特别的神色,也成了历代创作这个题材的画家们展现自己高超技艺的重点。

后来,祭司长果然带人前来,犹大上演了他卑鄙的行径,耶稣被抓走、审讯,直到最后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这一次晚餐便是耶稣和门徒们最后的一次晚餐。参加这晚餐的人数一共有13人,因此,13就成了基督教中一个最为不祥的数字。

《最后的晚餐》不知有多少艺术家表现过,但像达·芬奇这样画的,确实还没有。想要在千万作品中成为“那一个”,大概真是需要天才才能做得到。

这件作品画了三四年,更多的时候,达·芬奇是在构思。

画面宽逾九米,高逾四米,比起许多鸿篇巨制,工程量其实算不上特别浩大,可见构思比绘制要难得多。

画面中的每个人物都有明确的身份,我们来一一辨认清楚。

十三个人物一字排开,耶稣必定居于正中,这是宗教绘画中的定轨,任凭多么出奇的构思多么天才的想象,这是个基本的规矩,不能被打破,艺术创作可见也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只有到了现代艺术当中,才会出现一些有意颠覆和恶搞的作品,这是另外一回事。

基督的脸真俊美,在这最后的一刻,在他讲出那个令人忧伤的真相时,他的脸很平静。不过,眉目之间也还是有忧郁的,这最后的一刻终于到了,他本是为人类赎罪来到世上,现在,到了他完成自己的使命重归天国的日子了。或许他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吧,毕竟在人间生活了三十余年,这些人类的美好和温情,是不是也令他有些挂怀?

神,也不可能无情啊!

耶稣端端地坐在正中,连眼睛都没有抬。三个巨大的窗户在耶稣身后敞开,窗外是蓝天和远山。如果你仔细看,正中的窗户上有一段弧形的窗楣,恰好在耶稣的头后,隐约间是耶稣巨大的头光。

再看仔细些,一个教堂尖细的塔顶出现在远处的山岗上,极小极细,这是一种暗示。基督为人类赎罪上十字架后,教堂便会在尘世的各处一个个竖立起来,这是基督在人间的国。所以,这样的处理让紧张的一刻带有了舒缓的诗意。

我们所处的室内此时光线昏暗,基督身后的三个大窗户却显得极为明亮,像是真正通向了外面的天地,天光照进来,教堂的内部也因此亮了起来,基督和门徒于是和我们一样,正在这个室内共处,他们的故事正在我们眼前鲜活地发生着,看起来这样近,这样真实。

门徒中最美的一位是倒向一侧远离耶稣的圣约翰,他的脸那样温柔清秀,再细看,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哦,是的,与蒙娜丽莎何其相似!这是专属于达·芬奇女性的脸。

圣约翰是基督最喜爱的弟子,身上的衣着色彩倒正好与基督形成对照,基督是红衣蓝裙,他是蓝衣红袍。于是这种种“巧合”为擅长编故事的人带来了灵感,他们认为圣约翰实际上是一名女子,而且与基督的关系非同一般。哈哈,这就是《达·芬奇密码》中的著名桥段,也是破解这·芬奇密码的重要线索。

当然,你也可以尽情发挥想象,故事编得越离奇越好,要知道一切关于达·芬奇的谜题,都有为数众多的探秘者为之疯狂。

扶着圣约翰肩膀的是圣彼得,耶稣的大弟子,也是后来基督教会的第一任教宗。他须发皆白,显得年岁不轻,但脾气却不小。

这个跟随基督时间最长的弟子显然在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后心情最为激愤,他的右手已经抓起了一把刀,背过去握在手中,只等着老师说出那个叛徒的名字,便给他致命一击。

当然,此时耶稣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而这把刀却被安排得很有意味。

圣彼得其实是下意识地拿起刀,但恰好顶在了一个人的后背,这个要“挨刀”的人身份确实很特殊。

你看,整个画面中所有人的脸部都是亮的,只有这个人的脸是暗的,像是处在阴影之中,这与画面的光源明显有矛盾,但这正是画家的“暗示”。

再看他的姿势,也与其他人有所区别。他紧盯着耶稣,身体向后撤,很明显这是个紧张与防备的姿势,他的身体很僵硬,在画面中也显得最小,凝成了一个三角形。他并没有与其他人有任何交流,他自己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绝着,孤立着。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拳,那一团灰白正是装着30个银币的钱袋子。

一切真相大白。

这就是画家费尽心力精心表现的犹大!既明显又隐蔽。

画面的12门徒分为了四组,这一组人物,则是最重要的一组。

其他人我们也不妨略作一观。

耶稣左手边一组从左往右是多马、老雅各、腓力。

多马的性格多疑,所以他的怀疑表现得比较突出,竖起的手指好像在问:“当真有一个人要出卖你吗?”这竖起的食指是达·芬奇画面中一再出现的图像。

和他并坐的老雅各摊开两手,可见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年轻的腓力表情痛苦地侧着头,双手掩着胸部,似乎在向老师表明自己的忠诚。

他们身后,马太、达太和西门三人组成“侦破小组”,他们陷入了自己的讨论已经顾不得老师了,只是手的方向都指向了中心的耶稣。

与这三人相对的是桌子另一头的巴多罗买、安德烈、小雅各三人,他们都朝向老师,看耶稣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

巴多罗买很激动,他离耶稣最远,但此时已经按捺不住,双手撑着桌子上站了起来。

小雅各的左手扶在彼得的肩上,像是想要询问个究竟。

安德烈双手张开,手指向上,这既是出于震惊,又是一个下意识的表明清白的动作。

这些人就在这里,呈现出最紧张的一刻里他们各自的反应。或许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出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达·芬奇之前从没有人这么构图。

基督和门徒在窗前一字排开,这样的构图本身就有极大的难度,宽宽的水平式的构图,人物还均匀地左右对称地铺开,其实是很难构造出紧张感的,用来表现这紧张到极点的氛围,对画家而言是巨大的挑战。

达·芬奇很机智地把人物三个一组安排,每个人的动作都各有特点,既最充分地表达出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时的自然反应,这些动作也充分符合使徒们的个性。尤其是犹大,他让这个叛徒混迹在人群中,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让他一个人孤立在人群之外,只通过细节来暗示叛徒是谁,这种做法显然更加真实也更加惊心动魄,让观众情不自禁地参与到这个紧张的场景当中,去分辨和寻找基督所指的“那个人”。

这正是达·芬奇的高明之处。他似乎特别愿意让观众们“猜谜”。

关于这幅画,大概根本没办法说清,也没办法说完,因为只要看到这幅画,大家似乎总能有些新发现。据说,有音乐家说桌子手和面包的位置可以解释为音乐乐谱上的音符,如果从右到左阅读,就像达芬奇的写作特点一样,形成一个音乐作品,并且曲调哀伤。

有武术家说画面中门徒们的手势与某套秘密的功夫有惊人的相似。

不知还有多少人,可以看出多少东西来。

一切的一切,都无不为达·芬奇的神奇增添着更多的证据。

晚餐太美妙,还来不及回味,广播中便响起清场的声音,惊回千里梦。

离最后结束还有半分钟,再认真地看一眼。我此刻放下望远镜,看基督一眼,看圣约翰一眼,看犹大一眼,看使徒们一眼。

嗯,还有达·芬奇对面的那幅《基督上十字架》,其实也值得我们看一眼。

它的画面比《最后的晚餐》还要更大些,水准也不低。不过,几乎没有人转身去看它,只因为15分钟时间太短,视线离开达·芬奇一秒,都像是浪费。这幅画与达·芬奇几乎同时开工,但比《最后的晚餐》完成要早几年。

我想,还好《基督上十字架》是先完成的,否则接受对面壁画委托的画家,不论是谁,在看了达·芬奇的作品之后,大概都会搁笔不前的,两相比较之下,高下确实悬殊。

达·芬奇就是达·芬奇,和他“对望”,注定都是“悲剧”。

下一波参观的人们已经等在门口,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15分钟的奇遇。

我知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还会再预约下次的15分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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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晚餐就在这个教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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