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窑，浪漫的窑口，有趣的灵魂

作者：罗米

长沙窑诗文执壶，唐，湖南省博物馆

在唐代，浙江绍兴宁波一带的越窑以青瓷名世，而河北邢台一带的邢窑则把持着白瓷的江湖，长沙窑在青白两道都远不如人，所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也不知是哪个长沙窑工灵光一闪，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彩瓷。

其实说是“彩”，一点都不五彩绚烂，大多是褐、绿两色，极其质朴，甚至还有点粗糙，不过毕竟是一招鲜，长沙窑就这样找到了一条夹缝里的生存之道。

有了彩色，瓷器的纹饰一下子大爆发了。随手几笔，就是一团花草，再多几笔，便勾勒出飞禽走兽。窑工们一定特别感谢这个彩瓷的发明者，让他们的工作不再那么无聊了。现在，只要一拿起笔，他们便有了造物者的“霸气”，想画几笔就画几笔，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所以连画面也是这样的欢脱。

有些产品是出口的， 那就得按客户的喜好来，所以“黑石号”的瓷器上，还看见了“真主安拉”的字样。这当然就是当年的高级定制。

毕竟两三种颜色还是太少了，所以窑工又经过反复试验，烧成了铜红釉，这就属于当时的高科技了。

因为铜红釉对温度极为敏感，温度低了发黑，温度高了颜色直接就烧没了，所以控制铜的含量、釉的厚度、烧成温度，就是一个技术活。后来我们能够在瓷器上看到各色的红，就得拜长沙窑所赐了。

长沙窑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又开创了模印贴花的技术。

模印贴花就是用模子印出各种花样，再用泥浆粘贴在器物胎面，然后施釉入窑烧制。

花样主要是植物和人物，其中西亚容貌装束的人物特别多见，这也是长沙窑外销的重要证据了。

还有一点更让人佩服，长沙窑竟然是第一个堂而皇之在瓷器上做广告的窑口，而且广告之大之直白，让人震惊。

黑石号上那个“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记”大广告真抢眼，铺满整个碗底，还有“郑家小口，天下第一”、“言满天下无口过”，丝毫不低调。

还有特别贴心的窑工，特意写下三个字“茶盏子”，生怕外国人不知它的用法，哈哈，问题是外国人认得汉字吗？那倒是没想过。真是个淳朴善良的人啊！

为长沙窑说了这么多好话，做了这么多铺垫，其实我们要是用宋瓷和后来青花、粉彩这样的标准去看长沙窑，还是会相当失望。

因为单从颜值上讲，它确实显得有点“粗服乱头”，难掩一股浓浓的泥土气息，不过，在泥土后面其实藏着你意想不到的浪漫。一种活泼又新鲜的浪漫。

它们是长沙窑最特别最新奇的装饰——诗文。

这种诗文只写在一种特定的执壶上，都是五言诗，褐彩大喇喇地刷上几然，不管文词雅不雅，也不管字写得对不对。

大俗大雅，它们竟然意外精彩。

现在早不知道这些诗歌的创作者是谁，当时或许也没人知道，不过是民间传唱的歌谣，窑工们或许在劳作时闷了便会哼上两句，哼得太投入，于是不由自主地写在了壶上。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改，那么，索性就留下吧。烧成后竟然别开生面，于是以文字为装饰就成了新的样式保留下来，它们从此让整个窑口变得独一无二。

窑工们识字的也不多，更无从体味文人雅意，他们唱来唱去，就那么几首不知何时便流行起来的俗句子。

也罢，本来他们就是为民间百姓烧的物件，这样的烟火气，倒是恰好。比起文人寻章摘句的讲究，我倒是更喜欢这些脱口而出的大白话。

最著名的是这一首吧：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

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另一首，更让人读来断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也有豪情：

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

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

也有相思：

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长沙窑的诗文都是这样，言浅意深：

一日三场战，离家数十年。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

自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尽日卧弯汤。

自从君别后，常守旧时心。洛阳来路远，还用几黄金。

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因为有了这些句子，粗粗笨笨的执壶立刻显得灵动起来，我想，此刻你大概不会再关注它们的颜值，而是想贴近它们的灵魂了。

你看，长沙窑早在1000多年前就用生命告诉我们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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