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图,用生命捍卫洁癖
作者:罗米
倪瓒(1301-1374),《六君子图》,上海博物馆
有一位画家让人只需一眼,便能深切地体会到何谓“画如其人”。
这位便是元代的倪瓒。
倪瓒并不是民间故事和传奇青睐的主角,所以大家对他了解不多,但艺术史上,他却光华夺目。
不过,这种光华并不因为他的画风绚烂,相反,他的画面极其简洁,甚至有点“清汤寡水”。
还是先看画,比较直观。
看这几幅就够了,反正他的画都是这一个样子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倪瓒的画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格式”,细长的立轴山水画,画面也很简单,一眼望去画面上最“空”的,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作品了。
他的画一般是明确的三段式构图。
上段是枯笔拖出来的几道远山,从画面的一端拖到另一段。中段是大片的空白,这便是空阔的水面,并不是你看得不仔细,这一段确实什么也没有画,没有波纹,也没有晕染,寒波淡淡的水景全凭你自行脑补。下段一般是一角小小的坡岸,上面会长着几棵并不珍奇名贵的树木。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别的山水画家总爱在画面中布置几点如豆的人,以表示山水有情,可行可游,倪瓒绝对不会这样做,他的画里万径人踪灭,毫无一点人间烟火气。
实在太干净太冷清了。我们中国画讲究的皴擦点染,在他的画中不太找得到。
这还不说,画面上的留白常常比着墨处还要多,像是生怕墨迹把画面弄脏了似的,他倒是很省事。
对于这样的作品,倪瓒自己倒是“很谦虚”,他的说法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
自娱便一定要画得这么干净吗?
倪瓒回答:是的!
哈哈,这话听起来有点欠揍,不过等你了解了这个人,倒是觉得如果他不这么画,才真是怪了。
你猜到了吧,他有重度洁癖,这并不是我们后人调侃他给他戴的帽子,这个事情是真的。
随便举几则例子吧,看看这个怪咖一尘不染的人生是怎么度过的。
倪瓒家是无锡太湖一带的巨富,所以从小生活便舒适无忧,长大后,家中资财有兄长经营,他就完全不问俗事,只和他喜爱的诗文书画打交道了。
出身这样的家庭,倒还是有得起一点“富贵癖好”。
倪瓒极讲洁净,日常所穿的衣服所戴的头巾一天都要换洗许多次,所用的文房四宝专门配有两个书僮不断擦洗。
他不仅对自己要求高,但凡他眼睛看得到的东西,他都有高标准严要求,所以连堂前屋后的树木也都得和他一样干净。
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佣人对这些树木进行清洗,以保证连树叶都一尘不染。如果遇到了落叶,还要用他亲自设计的工具来解决。
这种专门清除落叶的工具是一根长长的竹竿,竿的顶端绑着细针,这样不用踏上草坪就可以远远地把树下的落叶插起来了。
他其实是不能忍受草坪上有一个脚印。
好吧,这些倒还都能忍。
倪瓒对物如此,对人也同样如此,有人就不能忍他了。
有一次,他的一位好朋友夜宿在他家,本来就担心朋友不干净,检查数次,结果晚上朋友突然咳嗽了一声,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晴空霹雳,吓得他一夜未眠。等到天亮,他便命佣人去寻找朋友的痰迹。找来找去,根本没有找到,佣人知道他的心病,只好找来一片上面稍稍有点痕迹的树叶,说那就是痰迹。倪瓒便躲到一边,捂住鼻子闭上眼,叫佣人扔到三里以外。
他朋友要是知道了,内心得有多崩溃啊。
还有一次,倪瓒的母亲病重,需要请名医葛仙翁看病。名医到了倪瓒家要求先上他最珍爱的书房清閟阁去看。倪瓒没办法,为了救母亲也只能同意。葛仙翁在清閟阁乱翻一气,到处吐痰,弄得一塌糊涂。
据说葛仙翁对倪瓒的洁癖早有耳闻,而且深恶痛绝,此举是故意要作践倪瓒的。
他倒是“得逞”了,害得倪瓒终生没有再踏进过清閟阁一步。
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倪瓒的洁癖虽然出了名,但到底没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坏处。
真正为他带来灾难的,其实是精神洁癖。
倪瓒虽然在太湖一带很有名气,但其实他格外洁身自好,不与俗人交,也坚决不与统治阶层来往,算是个隐者。
但无奈名气太大,上门求画的人就特别多。
到了元末,太湖一带被起义的张士诚控制,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也想要附庸风雅,所以便向倪瓒索画。当然不是白索,他送了绘画的白绢,也送了重金,但却惹怒了倪瓒。
确实,张士信的行为无异于把倪瓒看成了卖画赚钱的画师,对于这样傲慢孤高的文人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倪瓒大怒,撕绢退钱。
倪瓒眼下倒是痛快了,但他不知道张士信是个小人,梁子暗中就此结下了。
有一天,倪瓒到太湖泛舟游玩,按照他的喜好,船上燃着的是名贵的龙涎香。
恰好遇到了张士信也在太湖上巡游,闻到异香扑鼻,于是让手下打探。
这真是冤家路窄,张士信得知是倪瓒,于是瞅准机会把倪瓒抓来痛打了一顿。倪瓒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却一声不吭,连呻吟都没有。事后有人问他怎么不吭声,他的回答是:
“一出声便俗。”
这样的回答很倪瓒。
人的一生里,或许真的有许多事,比命还珍贵吧。
对于倪瓒来说,不俗二字,正在此列。
洁癖到了这样的程度,只让人觉得可叹可感可敬了。
他的《六君子图》《容膝斋》图,便是最能代表他洁癖的作品。
六君子,其实是他画上的六种树:松、柏、樟、楠、槐、榆,这些树在我们的文化中都是品行高洁的象征,倪瓒是借这些树传达自己对君子之风的追慕。
至于他的画面中不见一人,或者只有一所不容人进入的小阁,也都是倪瓒“孤芳自赏”,不让精神堕入泥污中的自况。
后世文人对倪瓒的这种洁癖击节赞叹,于是他的画品也被越推越高,成为超逸出尘的君子之风的代言,他活成了是文人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后世还有许多画家都有意学倪瓒清明疏朗的画风,但连沈周这样的大画家,都没办法学得像。
当然是学不像,没有他这样的洁癖,哪里会有他这样的画风呢?
哦,对了,倪瓒号云林子,后世称他为倪云林,这个名号和他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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