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母:凝聚在一件瓷器上的陶瓷发展史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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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母,清,故宫博物院

中国陶瓷在我们文化当中的分量不言而喻,即便煌煌巨著也难以说得透彻,所以想用一个瓷瓶展现出我们几千年的陶瓷史,显然是夸张得有点过分了。

不过,如果把陶瓷史浓缩又浓缩的话,我们还真可以找到这么一件作品,勉强担当这样的重任。

它就是一件高86厘米的各色釉大瓶,因为釉色、工艺太过繁复,以至于“无法描述”,所以大家只能囫囵给它个名字——乾隆各色釉大瓶,不过,大家更通俗的叫法其实更“传神”,这就是“瓷母”。

从上到下,瓷母包含了珐琅彩、粉彩、仿宋代哥窑、青花、窑变、斗彩、仿宋代官窑等十五种方法,也就是说把历代陶瓷中最有代表性的釉彩一举囊括,瓶腹的开光(也就是画片)多达十二扇,分别是三羊开泰、丹凤朝阳、太平有象等吉祥画面,颈部还有一对描金的夔耳,也就是一种一条腿的龙。

说实话,一眼望去这个大瓶子因为各种工艺太过堆砌,只显得热闹喧腾,实在算不上多美,但要说瓷器烧造技术,却真正做到了登峰造极。因为各种釉料、各种色彩的呈色温度不同,想要让各种釉料都以完美的状态呈现,确实是一件几乎难以实现的任务。

不过,到底还是做到了,所以让它作为我们陶瓷烧造史的一件代表作,它还是够格的。

既然这样,我们便不妨细细从中寻找中国辉煌的陶瓷史的线索吧。

陶和瓷其实是两样东西,它们的材质不同,烧成温度也有异。

陶器的用料比较随意,就地取材的黏土在800-1000度烧结基本上也就成形了,但胎质比较粗疏,硬度也不够。

瓷器可要讲究得多了。

瓷器只能由瓷石、高岭土等为材,这是烧成瓷器的关键。以前欧洲人狂热追捧我们的瓷器并且极力仿烧,但几百年间都未能如愿烧成真正的瓷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没能找到适合的瓷土。

瓷器的烧成温度也更高,需要达到1300度以上,所以烧成后胎体致密,硬度高,甚至还有微微的透明感。

如果说瓷土是骨肉,那么温度则是灵魂。

不止如此,我们还要在瓷胎上施釉,釉料中含有一定量的氧化铁,于是在烧造过程中会呈现出青或黄色,这便是青瓷了。

到了唐代,青瓷迎来了一次华美的亮相,一种青翠浓郁的色彩被称为“秘色”,带着一种不可捉摸又难以名状的神秘感,成为历代颂咏的对象。青瓷的主要产地在浙江的越窑,这也是当时最著名的窑口。

北方能够稍相抗衡的是白瓷。

其实青瓷在唐代只能算是开了个头,宋代才真正达到顶峰,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中,除了定窑是白瓷以外,其余全是青瓷的天下。而且宋代以这个时代特有的儒雅清淡,让青瓷的翠色不再那样浓艳夺目,而是低调了许多,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雾,像是染上了这个朝代特有的感伤。

汝窑现在已经是传说中的珍宝了,全世界现存完整的汝窑瓷器,杯盘碗盏全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余件,北京故宫的十七件,算得上“数量庞大”。

宋人审美追求的奢侈,并不放在明面上,而是用在了内地里。汝窑就是这种审美的代表。为了追求软糯凝滑的效果,他们竟然异想天开地在釉水中加入了玛瑙粉末,这一试,便试成了独步瓷器史千年的汝窑。

格外出人意表的还要数钧窑,因为釉水中夹杂着微量的氧化铜,高温之下氧化铜呈现出或浓或淡的紫红色,钧窑的瓷器便有了令人无法预料的色泽。这种变化称之为“窑变”。

有了窑变,就有了姹紫嫣红。光是红,便有海棠红、胭脂红、鸡血红、朱砂红,紫有玫瑰紫、茄色紫、葡萄紫,还有青色,有鹦哥绿、梅子青、天青,当然还有一抹月白似月光。只是这些颜色的名字,都让人沉醉。

还有别具特色的哥窑,本来因为胎体和釉面的收缩程度不同而形成的开片(就是裂纹)是烧制中的“瑕疵”,但哥窑偏偏艺高胆大,有意彰显甚至制造这样的“瑕疵”,以成就他们别具一格的风度。嗯,你看,这些开片的名字多美,它们被称为金丝铁线、墨纹梅花片、叶脉纹、文武片……

你看吧,瓷母上把宋代这四大青瓷窑口都仿了个遍,口沿下部及足部的几道纤细的粉绿是哥、官、汝窑的素简雅淡,颈肩交接处的那一圈玫瑰紫,便是钧窑的浓重。

只可惜定窑没能占到一席之地,因为它最精妙的成就在其造型,如果你看到了定窑的孩儿枕,定会莞尔,宋人的生活该有多精致,才会在枕头上也下这样的工夫,孩子笑脸纯真,或趴着嬉戏或手举莲叶,形态和功能被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想当年枕它入梦的人,梦也一定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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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窑孩儿枕,宋,故宫博物院

元代夹杂着刀兵剑气轰然而来了,于是元代的瓷器一改宋代的柔软清润。蓝白两色是蒙古人的最爱,风吹草低的原野上,头顶的蓝天白云是最美丽的风景。

所以,元青花只能是这个时代的发明,不仅色彩上简单直接,而且器型上声势浩大。大器,说是便是它们。

元青花有许多形体硕大的器型,很符合草原民族的审美,也适合他们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总归是需要这样的大物件。

元青花展现的,全是一派快意人生!

元青花不是柔弱的,它极为强悍霸气,除了器型大,色泽也浓烈,蓝得那样炫目,那样泼辣。

你看瓷母上颈部那一片明朗的青花,就带着这样舍我其谁的气势。

这种惊艳了世人和时光的器物,成了西去万余里的路途上珍贵的货物,一路向西而行,一路自带光环,王公贵胄、富商巨贾都成了它的粉丝。

在地中海边的土耳其,至今收藏着全世界数量最多的元青花。

元代还发明了一种高足杯,想来当年来去如风的汉子们不用下马,只轻轻在马背上俯一俯身子便可以擎住高足,举杯畅饮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也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形态,在瓷器上表现得实在是太直观!

元代的离去正如它的到来,都像是一阵疾风。明代接踵而来,青花越发成熟了,还独出心裁地发明了青花釉里红。

不要小看了两样颜色的混搭。

我们知道,瓷器表面想要呈现出两种颜色,釉水中便要含有不同的元素。蓝色的呈色剂是钴,红色是铜,它们呈色需要的温度并不相同,所以窑内的温度稍有一点不精准,色彩便难以完美呈现。要么得到了纯正的蓝色,红色就会太浅发灰或者太深近黑色,要么保证了红色正常,蓝色就可能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最纯正的味道来。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青花釉里红总之就是烧成了,烧成了,便显得云淡风轻。

这还是开国皇帝朱元璋洪武年间的事,明代的瓷器开篇就这样惊艳。

这是第一次,瓷器上有了两种高级而庄重的色彩,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启发,原来几种色彩的混搭也可以这么美!

不过,想要看到色彩绚烂的瓷器还得再等等。明代仍然还是以青花为大宗,因为这种特别的瓷器总能做到中外通吃,宫廷和民间也无不喜爱。

当然,为之倾倒的还有异域的民族。

明代瓷器的出口蔚为壮观,由于几乎全是青花瓷,所以它们便成为中国瓷器的符号和代言人。要知道当年的欧洲人称这种神奇的物质为“白色金子”,拥有它们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所以在西方绘画当中我们总能不时见到这样的一抹幽蓝,其实这是他们在炫富啊。

自从被中国瓷器迷倒,西方人就一直不停地在山寨,只可惜没有适合的高岭土,他们想要烧成真正的瓷器还要等到18世纪初。

当然,我们的瓷器除了惊艳异邦,也会默默吸纳“异域风情”,文化的交融清楚地体现在了瓷器里。

明代的瓷器中出现了许多特别的器型,比如扁壶、八角烛台,都明显是来自西亚文明中的器型。连同瓷器上的纹饰,也出现了伊斯兰艺术中最常见的繁复勾连的几何纹样,有些还直接出现了阿拉伯文。

明代的纯色釉也是绝唱,永乐的“甜白”,宣德的“宝石红”,弘治的“娇黄”,正德的“孔雀绿”……单单是这些字眼,便组成了一个纯粹明净的世界!

明代又发明了釉上的斗彩和五彩,先烧成青花素胎,再在釉上填彩二次低温烧成,瓷器从此就一改单一色彩的局面,走向了五色炫曜。

你看瓷母的颈部仿钧窑的玫瑰紫下那一圈,正是斗彩了。

到了清代,皇帝对瓷器的爱好达到了空前的地步,康雍乾三朝的皇帝都直接参与了创造当中,甚至还亲自设计样式。

几乎能够在瓷器上实现的色彩,清代都一一烧造了出来,由于篇幅有限,我们不能一一列举这些美好的色彩名字,你不妨发挥想象力试试看,能不能想出些奇异又传神的色彩名。

单只说红色,此时有了霁红、豇豆红、宝石红、郎窑红、珊瑚红、胭脂红、海棠红等等,最传神的是根据不同的深浅,分为美人醉、孩儿面和桃花片。

为瓷器命名的人们,简直是诗人!

康熙年间,西方的颜料也被纳入到了瓷器当中,烧成了秾丽富贵的珐琅彩,珐琅本是用来填烧铜胎的颜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景泰蓝,现在倒促成了一种新的瓷器种类。由于颜料珍贵难得,它只用在御窑中。

雍正的审美格调一向很受推崇,他喜欢雅致清丽的色调,所以他下令仿烧了许多宋瓷。雍正一朝的彩瓷,也别出新意。

为了柔化五彩过于直白通俗的气质,此时的釉料中加入了玻璃白,其实就是玻璃粉、牙硝、白信石等矿物研磨成的粉,这样,色彩就不那么浓艳,而变得“柔软”起来,具有了过渡色,因此被称为“软彩”,学名叫“粉彩”,粉润轻软。

故宫的九桃天球瓶,正是此时的珍品。桃尖的一抹浓红渐渐过渡到底部的浅黄,宛若天成。枝干上未褪尽的桃花,也是粉白过渡,格外有真实自然。这正是粉彩独特的表现力。

到了乾隆时期,他虽然好大喜功,喜欢在瓷器烧造上不遗余力地堆砌,但并没有创造出更多的新品种,他的这种花团锦簇热火朝天的审美,一向被讽为“农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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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瓷器,被称为象生瓷。

不过,因为乾隆时期国力强盛,所以大家也就有意愿并且有能力去搞“研发”,把瓷器的烧造技术推向了顶峰,这才有可能烧成这样结合十多种釉彩并且每一种都能完美呈现的大家伙。

集历代之大成是乾隆朝的工艺美术的特点,这时的瓷器画面上还融入了西洋透视和阴影的画法,对器型的设计更是不遗余力,转心瓶、交泰瓶等等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样式都被发明出来,看它们的工艺,绝对算是瓷器烧造的“奇技淫巧”。

中国的瓷器,终于攀上了最后一座峰顶。

所以无论我们多么嘲讽这件“瓷母”美感阙如,甚至俗不可耐,但我们不可否认它本身确实是了不起的“高科技”。更何况它凝练了这样一部极简的瓷器史,这也确实是“盛世”才有的气度和胸怀。

只可惜成就越大,遗憾越深,因为自乾隆以后,国势骤衰,百业荒芜,瓷器也断崖式地下坠,一曲激昂的赞歌,最后只剩下了短促又苍凉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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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彩镂空转心瓶,清乾隆,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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