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字就会画画吗?
作者:罗米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元,故宫博物院
我首先要提醒一下,这幅画在中国美术史上相当重要,要不然,我估计大家根本没有看下去的兴致。
因为一眼看来这幅画尺寸既不大,题材也不出奇,就算你仔细看也看不出画面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块大石头和一些草木,并不多么新鲜有情致,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关键它还并不怎么好看。
那么,它既然那么重要,就一定有缘故了,有我们一眼看不到的缘故。
这是被誉为“元人冠冕”的艺术家赵孟頫的代表作,凭这几个关键词大名头,大家也就不得不静下心来认真观看这一张“平平无奇”的作品了吧?
之所以说这幅画重要,倒还不在画面本身所绘之物,而在于它提出了一个概念,这就是我们中国艺术史上常讲的“书画同理”“书画同源”。
当然,这个概念的形成比这幅画要早得多,不过直到有了这幅画,这个概念才算是落了实,有了具体化、图像化的阐释。
我们面对一幅绘画的时候常常是从画面本身开始,但这一次我们得改变一下方式了,我们得先从画外的东西看起,这就是画上的题跋。
这段文字在画面左侧的尾纸上,具体内容是这样的: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子昂重题。
子昂就是赵孟頫,它既然是重题的,说明确实很重要,需要一题再题了。
这首诗里面有许多词其实是书法里面的术语。
“飞白”就是笔触干枯的时候因为写得快留下的一丝丝露白。“籀”就是大篆,这是先秦时期流行于秦国的字体。“八法”就是“永字八法”,这是书法里面的用笔法则,我们前面讲《兰亭序》的时候介绍过。
我们不妨按照文字来“检查”一下画面。
石头是明显的“飞白”,是他侧着笔扫出来的,笔中含水墨少的地方也就露出了纸色,这就是“飞白”的效果。
画面上的树都极为萧疏,只留下硬挺的枯枝,正好让我们看清他的用笔轨迹。这是正着笔用中锋画的,他下笔很稳沉,所以线条曲折凝重,这就是大篆的古拙顿挫的气息。
竹叶只有小小的几丛,但潇洒多姿,确实像是行草的写法,八法贯通,笔墨纷飞,于是枝叶纷披,气韵十足。
对照他的诗来看他的画,他确实是说到做到。
当然,诗的后面两句更是赵孟頫表达的重点,他不仅要用自己的实践举个例子,还要告诉大家“普遍真理”,他是在说如果大家能领悟到这些笔墨的奥妙,就才会知道书法和绘画本来就是一回事。
经他这么一说,绘画似乎也就简单了,只要会写字就会画画了,古代文人谁还写不好字呢?
还不止赵孟頫这么说过,类似的说法一直都存在,比如“书画异名而同体”,书画“其具两端,其功一体”,看来这是公认的事实了。
这也并不是文人自吹自擂,而是真正道出了中国绘画的“实情”。
其实书画本来就是不分家的,我们最早的文字正是图画一样的象形字,它们本就是一个源头,再加上写字和画画的工具、载体都完全一样,都是笔墨,所以从根本上来说,都是运笔的过程,确实也没什么太多的区别,连它们的评价标准都差不多,也无非是气度、骨力,把形容书法高明的词汇用在绘画上,也基本不会有什么违和感。甚至于在欣赏方面也是一样,我们看一幅书法作品,也不大会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它的内容是什么,尤其是狂草,几乎也认不得,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感受它们的结构、布局、线条和气脉上的美感,这和绘画何其相似啊。
文同《墨竹图》,北宋,台北故宫博物院
书画同源同理,真不是什么虚话。事实上我们纵观美术史,画画得好的文人,书法也几乎都无一例外地不错,有些在书法界也是扛大旗的人物,比如这位赵孟頫。
在中国古代,文人是很不屑于和画工一样去描摹物象,他们也并不靠画画吃饭,所以用不着用画得像、画得美来讨好买主,不仅如此,文人们还要刻意与工匠划清界限,保持自己的“独立身份”,所以书画在他们手中就是一种寄情的工具,自己高兴就好,而“写”比“画”要更加自由、有格调,更加符合文人的独特身份。因为画工是不会“写”的。
所以,后来文人喜欢在他们的画上落款为“某某写”,而不落“某某画”,赵孟頫在这里也说是的“写竹”,而不是“画竹”,就很能说明问题。
还有明代的唐伯虎,都傲气地说自己卖画为生是“闲时写幅青山卖”,用的也是个“写”字。
这一个“写”字,神气活现地浮出一股文人的自矜和清高来,挺有趣的。
当然,也正因为这一个“写”字,古代的文人画无论是技法还是品格,也就都这样被确立了起来,所以欣赏文人画并不是要看它们画得是不是像,是不是好看,而看它们是不是有风骨,是不是有品位,是不是不俗。
文人和画工的追求不同,玩法不同,最后的效果也就不同。到了元代以后,文人画基本上形成了诗书画印“四位一体”的“标准”格式,这也更成了画工们“高不可攀”的新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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