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石工: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人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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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尔贝《打石工》,1849,二战时被毁

我们前面讲过,在艺术史上许多绘画刚刚一面世就引发众怒,甚至被贬为“伤风败俗”,但在我们现在看来,却又很难理解为何它们会被如此口诸笔伐。

比如库尔贝的这件《打石工》就是如此。

我估计大家会很蒙,无论是题材还是画法,这都是一幅妥妥的良心之作,但在当时却并不被看好,甚至还遭到批判,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当时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们还是先了解一下当时大家喜欢的作品,大概就能理出一点头绪了。

我且只看看标题,比如《狄俄库里斯兄弟拯救海伦》《乳母欧律克勒亚认出奥德修斯》《福西雍之死》《维特里乌斯之死》《马拉松士兵》,这些都是当年获得法国艺术界最高奖“罗马大奖”的作品,不是希腊神话就是历史传奇,是不是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古典味扑面而来?

库尔贝的这幅《打石工》参加了1850年的沙龙展,当年获奖的作品则是《牧羊人在阿拉克塞斯边发现芝诺比娅》,芝诺比娅是公元3世纪叙利亚帕尔米拉王国女王,她因反抗罗马帝国闻名,后来被罗马人俘获。还是一幅宏大的历史题材。

嗯,现在我们算是知道当时的巴黎人的“高级趣味”了!

说得堂皇一点就是宏大叙事,古典优雅,不留情面地说,其实就是矫揉造作的假大空。画家们创造这样的作品既非亲眼所见,又非亲身经历,时空都隔了十万八千里,无非都是在画室里凭空捏造的摆拍,或者是现代人扮古典的cosplay罢了。

所以你看这些作品,倒是不乏气势,但总让人觉得是虚张声势,也极力渲染情感,但总是充满塑料味,但千人一面,几十年如一日,就算再好也让人看了甚觉无味啊。

库尔贝根本不理这一套,他说他要做的是“创造活的艺术”,他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从来不画那些历史故事,宗教题材,他说他不画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所以他的作品都是直面人生的秉笔直录。

《打石工》也正是他亲眼目睹了劳工过后请他们到画室创作的,因此带着真实的泥土和灰尘的气味。

它不像古代的作品一样充满故事性和隐喻,它就是一个真实场景的“抓拍”,所以很直接,没有丝毫的遮掩和修饰,也就用不着解释,我们只用一眼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辛,自然也能体会到库尔贝对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但正是这一点,深深冒犯了当时的主流艺术界,也冒犯了当时社会的上等人。

因为这样的题材是不入流的,甚至是下贱的。没有画家胆敢去画这些下等人,除非是他不想好好混了。

这幅画作于1849年,值得提醒一句的是1848年 《共产党宣言》诞生,所以当时资产阶级对下层劳工的剥削和压榨早已是社会的常态,只不过绘画领域一直装点着上等人的生活,所以对这种惨淡的人生一直置若罔闻,避而不见,直等到库尔贝把生活的真相鲜血淋漓地剥开抛到他们面前,他们立刻觉得受到了侵犯和威胁,也就露出了掩盖在脉脉温情的平和、慈悲、善良之下的尖利的爪和牙来。

且还用不着“上等人”自己动手,那些把持着艺术界话语权的家伙们早已深谙上层的口味,他们替上层,其实也是替自己把这个关卡守得严严实实的,除了那些“崇高”“优雅”的作品以外,任何敢于踏过雷池的不合规矩的东西,一概毫不留情地攻击。

这一套他们干得轻车熟路,已经有无数的艺术家被他们轻松地拂扫到了边缘,在世之时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现在,轮到了库尔贝。

库尔贝很猛,并且他越战越勇,他的画风也赢得了后来一大批年轻艺术家们的崇敬并且直接启发了他们,比如马奈,莫奈、惠斯勒等等,不过到底他也没能赢得公众的认可。

除了题材,这幅画冒犯公众的还有画法。

画面上这一老一少两个打石工正在埋头苦干,他们沉浸在这个似乎永无止境的辛苦劳作中,连头也抬不起来,所以我们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眉目和神情,这也不符合传统的规范,他们作为画面上的核心形象,相貌、神态应该是画家极力刻画的对象,画家应该通过这些来展现人物身份、性格,但库尔贝偏偏不画这些。

他们从来就不被当成和那些“上等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个体,他们向来烟尘满面,眉目模糊,他们只是被践踏被压榨的一群卑贱的蚂蚁,在生活的重压之下难得喘息。

你看画面上,这两个打石工身后那黑压压的土坡多么沉重,像黑色的罩子压得他们直不起身来,至于右上角那一角小小的蓝天,显得那样遥远又渺茫。

他们二人的关系并不明确,或许是父子吧,少年的穿着更加褴褛,还穿着一双巨大的极不合脚的鞋子,这些应该正来自他的父辈,他们给了他破旧的衣衫,还给了他无尽的望不到头也见不到天的悲惨命运。

正是这些对细节的倾力描绘,让这幅画具有了更多的意味和更深沉的力量。

库尔贝对那些碎石块的关注丝毫不亚于对人物的关注,他在表现碎石块时极为用力,它们也就带有了特别的清晰度和体积感,打石工劳作的鲜活感和现场感大大突出了。

你千万别以为题材和画法就是这幅画冒犯公众的全部了,它甚至在尺寸上也触犯了某种“禁忌”。

这是一件巨幅,宽2.4米,高1.7米,这一向是只有宏阔的神话和历史故事才配拥有的尺寸,让底层人物的形象显得如此“伟岸”,他们哪里配?

所以,连尺寸也成为了库尔贝的巨大挑衅,他正是想让这样备受虐待和压迫的悲苦人生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以此来撕碎当时自诩优雅高贵的资产阶级伪善的面纱。

其实,库尔贝除了在艺术上是位写实主义画家,在政治上他更是一位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他加入过巴黎公社,并在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被监禁六个月,所以,他为何会选择这样的题材和这样的画法,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最可惜的是这幅良心于1945年2月准备迁往德累斯顿附近的国王岩城堡,结果运输它的车被盟军轰炸,画作就此灰飞烟灭。

自库尔贝开始,这种直面社会人生的写实主义画风在19世纪晚期开始形成一股洪流,底层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艺术史里。杜米埃、米勒,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库尔贝一生不羁爱自由,所以他后来的许多作品总是不断地触犯禁忌,他自己说过:“我总是活在自由当中,也希望我的生命终结于自由;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我被这样评价:‘他不属于任何流派,任何教会,任何机构,任何学院,也不属于任何制度,除了自由的制度。’”

自由对于画家来说,也就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以及想不画什么就不画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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