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喀涅的寓言：纺织女工背后的故事
作者：罗米
委拉斯开兹《阿拉喀涅的寓言》，1644-1648，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这幅写实的作品表现的是一群忙碌的纺织女工。
画面左边，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妇正在纺轮边纺线，她抬着头和最左侧穿橙黄色裙子的女子交谈着什么，神情看起来比较放松，并没有显得那么全神贯注。
右侧的三个女子年纪很轻，她们之间并没有交流，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
穿白色上衣的女孩最夺目，她正伸平了手，把纺架上的线理成线团。
一道光从画外打进来，正照在她裸露的脖子和肩膀上，再沿着伸平的手铺开，形成一道美丽的弧线，这是画面最亮的焦点，也是艺术史上最迷人的背影之一。
她右边的女子只露出一点上半身，看得出来她正提着满筐的纱线，帮忙送到白衣女子的身旁。大概是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连起身拿线也浪费时间。
画家对纺织作坊的场景再现得很细致，左面的墙边堆着成捆未纺的麻，地面上都是散落的线絮和线团，墙上还挂着一串串线穗，多么真实而紧张的劳动场景，我们仿佛能听见画里传出的纺纱机那嘎嘎的响声！
还有那只趴在地上打盹的小猫，为劳碌的场景增添了许多活泼的情趣。
其实，它的名字早先就叫《纺织女工》。多么贴切的名字啊！
一切看起来都这么自然而真实。
不过，过了很久，人们惊异地发现这幅画原名为《阿拉喀涅的寓言》。原来，画家其实藏着一重天地。
哦，原来我们错过了这么多的细节。
背景又是一幅画面！
这其实是一个神话故事，出自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变形记》。
阿拉喀涅是凡间的一位女子，她的纺织技艺精湛无比，声名传遍了人间。盛誉之下的阿拉喀涅认为自己的技艺不仅人间无敌，甚至连奥林匹斯山上主管纺织的女神雅典娜都要甘拜下风。
她扬言要与雅典娜一决高下，这当然惹怒了一向骄傲的女神。雅典娜于是变成老太婆劝戒她要谦虚。
当然，阿拉喀涅对番劝说不屑一顾，简直逼得女神不应战不行。雅典娜决定与她一斗纺织技艺。
比赛的内容是双方各织一幅挂毯，请众人评判高下。
雅典娜所织的图案是雅典娜与海神争斗，最后成为雅典保护神的故事。挂毯的四角织上，雅典娜还织上了因为人类的骄傲而遭受神惩罚的故事。这正是向阿拉喀涅发出的警告。
阿拉喀涅却不管这么多。
她将天神之间的风流韵事作为挂毯的主题。尤其是宙斯变成公牛劫夺欧罗巴公主的画面被表现得活灵活现，让众神看了也不禁对宙斯嘲笑不已。
其实织毯技艺高下已经分明！
雅典娜已经意识到阿拉喀涅技高一筹，但出于骄傲，也出于对阿拉喀涅不恭的惩罚，女神愤怒地毁掉了阿拉喀涅的挂毯，并用织布梭在阿拉喀涅的额角上连敲三下。
再转眼看去，阿拉喀涅被雅典娜罚为一只蜘蛛，永生永世地在梁上结网，忙碌地操持着她最引以为傲的技艺。
这个故事本是教育人要对神保持谦逊和虔诚，骄傲自满定会带来自我毁灭，所以阿拉喀涅简直是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待我们了解了故事的原委和画家的本意时，画面便立刻变得不同起来。
此时，画面最左侧那个似乎毫无来由并且在这破蔽的房间内显得突兀的大红幔布便突然有了特殊的意义，它多像是舞台的幔布啊。女子将它拉开，便是拉开了一场故事的大幕。
再来看这五个纺织女工。画面此时便自动分为了两组，左边那组的主要人物是老妇人，这是在呼应着雅典娜所变的老太太，她的神情很放松，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右边的那位拥有最美背景的便是阿拉喀涅，只从背景看，便可知她技术熟练而精湛。此时，她手中的纱线将她与织机连在一起，这暗示着她的一生都被束缚在了这纺织机上，不容片刻喘息。
这是画中的一重戏剧，这真实如常的场景，处处透露着“人生如戏”的意味。
再向后看，画面最亮的是正中心的一个“窗口”，位于两级台阶之上的远景更像是一个舞台，上演着另一场故事。
细看来，后面的画面上仍然是五个人，左边的黄衣女子转过头看向舞台深处，那里正在上演一场扣人心弦的大戏。右边两位盛装的女子，似乎与左侧的黄衣女子一样是观众，她们对于这幕场景还在不时交流。
她的身后位于左二的便是雅典娜，女神此时头戴银盔昂首挺立，她高举的右手正要做出向下击打的姿势。所以，中间的那位女子正回头看向她，这位便是沉浸于纺织中刚刚回过神来的阿拉喀涅了。
她的身后，依稀可以看见那幅绚烂华美的挂毯，此时她已经完工，露出来的画面上正是宙斯变做白牛将少女欧罗巴劫在自己背上。天空中飞着两个小小天使，一人持弓一人持箭，这是爱神之箭。
这件挂毯的“原型”是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大师提香的《劫夺欧罗巴》，委拉斯开兹在这里向提香致敬了。
这个舞台上，又是一重戏剧，这出戏剧倒又是“戏如人生”的况味了。
画中前后两个场景虽然相互呼应，但人物却似乎各不相干。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故事，专注于自己的人生，她们被画家以这样的方式并置，就更显得有些特别的意味。
阿拉喀涅的故事本是要表达渎神的惩罚，但委拉斯开兹却将现实中的“阿拉喀涅”画得那么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画家要让这个美丽的背影遭受严惩。
到了这里，画家其实将主题进行了转化，他不再想要表达惩罚，他想说是这美丽的纺织女工就像阿拉喀涅一样，只能一直织，一直织，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这是她们这个阶层的女子无可摆脱的命运。
于是，她们越美丽，便越令人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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