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图,只钓鲈鱼不钓名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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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镇《渔父图》,元,上海博物馆

这是元代画家吴镇的一幅长卷,嗯,可能大家对画家并不熟悉,对这幅画也不熟悉,但对“渔父”这个题材应该是不陌生的,所以我们先从题材说起吧。

渔父是我们中国绘画的传统题材之一,倒不是历代画家们对打渔的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而是因为在历史上,渔父常常以世外高人的形象出现,他们放达、飘逸,无所挂碍,不为俗世虚名所累,活出了尘俗中人理想的样子,于是大家便很愿意去塑造这样的形象,以表达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境。

确实,这样的形象无疑是很吸引人的。

当然,文学中出现渔父的形象要比绘画中早得多了。

最早最著名的渔父形象,应该是楚辞中的名篇《渔父》。

文章里,行容枯槁的屈原行到江边,一个渔父认出了他是三闾大夫,于是有了一段著名的对话。

屈原悲戚忧愤地感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却劝他既然一己之力太微渺,无法换狂澜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倒不如顺应世道,这才是圣人的处世之道。既然现在大家都浊,不如索性再把水搅浑,在浊浪里悠游;既然大家都醉,不如一起喝酒吃酒糟一醉方休。这真是越堕落越快乐啊!

屈原自然是不苟同,也不愿意苟且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玉碎,虽然文章中没有写他纵身一跃,但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这位伟大的诗人自投汨罗江,是他主动放弃了这污浊的尘世,唯恐这泥淖沾染了他的高洁。在不值得活的世界里主动选择死亡,这样的决绝于是愈发带有了壮丽的美感,也愈发带有了悲剧的崇高。

我出生于荆楚,从小对屈原的故事耳熟能详,所以在中学的时候学到这一篇课文,心里格外悲伤又愤然,一边感叹屈原的苦闷愁惨,一边也就厌恶起这打渔的老头子来。

怎么能不愤恨呢?

屈原满心忠诚却被谗诬,心怀家国却被排挤,这般四顾茫然的时候,竟然还遇到这么个打渔的老头子,说着这样的风凉话。

我当时不禁设想,如果屈原运气好一点,遇到某位热血同道,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孤寂绝望吧。

再看看这老头子还干了些什么啊!

屈原决绝地告诉他,自己为避尘埃情愿自沉江中,老头子竟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一边离开一边还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竟然这样的不管不顾,而且如此自在闲适。

我实在不能理解,这样“堕落”又可恶的老头子,怎么会被人称赞成一位世外高人,并且还得以与屈原一样,成为那样光辉美好的形象,德行在哪里?节操在哪里?

后来我发现,古人的作品中,这样的“渔父”还不止他一个。

《庄子》中也有这么一位,名气也不小。

庄子老先生为了表达自己的清静无为比儒家的克己复礼要高明,所以一向就喜欢和孔子唱点反调,所以这次他派渔父出场来诘问孔子,得知孔子之行后,不免既惋惜又颇有点嫌弃地说孔子“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你看,表现上是肯定了孔夫子的仁德,但说他苦心劳心,伤害了自己的自然本性,所以还批评他“远哉其分于道也”,也就是说孔夫子离大道还差得远呢。

后来的故事很有意思,孔夫子于是向渔父求教大道,渔父告诉他大道的要旨无非是珍惜本真,摆脱世俗的伪诈。孔夫子还谦卑地表示自己甘当学生以学习大道,但渔父却径自而去。

你看,又一个径自而去的狂谩傲娇老头子,和屈原碰到的渔父还真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就这样的形象,和中国传统文人们“修齐治平”的抱负其实是毫不相符的,甚至还有点背道而驰的意思,但大家不仅认同渔父的精神状态和境界,而且还追慕向往,欣羡不已,文人们都没疯,唯一的解释是当年的我,还是太年轻。

因为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生活也从来不是二选一的单选题,甚至孔子本人都说过仁者无忧,智者无惑,勇者无惧,屈原无疑是勇者,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仍然一往情深;而渔父,则是智者,他们甚至把生活的真相理解得更加透彻,于是主动选择了“堕落”,堕落到和光同尘。他们早已忘掉了“我”,既然无我,何须去管沧浪是清还是浊?既然跳出尘世,便只笑看风云。

每一种选择,都自有美感。

也还好有不止一种选择,我们面对世界的时候才稍稍多了一点自由,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其实这两种选择一直在古人或者说所有人内心里激荡交锋,我们总不外乎在它们中间游走,寻找内心的栖居地。

不过,还没有完啊,唐代张志和在《渔歌子》里面所写的那一位吧:“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位一言不发,不过形象却更加具体而浪漫了。

最后一位出场的著名渔父,应该是柳宗元《江雪》中那一位。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里的画面感超强,冰天雪地的严酷环境里,既孤愤倔强又宁静安然。

有了他,渔父的形象就生动而完整了。

你看,“渔父”这个词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几乎从来就不是一种真实的身份,他们是一种隐逸、超然的精神写照,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化身,超越现实,超越尘世,超越生死。

于是,到了现实不那么美好,需要“看轻”它的时候,渔父图也就格外多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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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镇另外版本的《渔父图》

我们元代的画家吴镇,就画了许多的渔父图。

元代是个对汉族文人极不友好的时代,除了封锁读书人修齐治平的道路,而且对他们极度打压,甚至侮辱性地将儒生归为社会地位最低的等级,仅仅高于乞丐,极度的愤然和失望让大量文人主动选择了归隐,渔父的形象,于是在此时更加鲜明起来。

吴镇和我们讲过的倪瓒一样,都生活在江南一带,而且吴的曾祖曾参加过抗元战争,他对于蒙元统治者的憎恶算是累积了几代人。

这个画家很有点奇特,他年轻的时候拜高人学道,精通奇门星相,自号梅花道人,并且以算卦为生,通身便是出世高人的仙气了。

所以渔父不仅是他喜爱的题材,简直就是他本人的写照了。

吴镇画渔父还嫌不够,生怕别人领悟不到他的清高脱俗,所以还在画边题诗,直抒情怀。这幅《渔父图卷》就是他画渔父最多,题诗最多的一卷作品。

水面宽广,坡石清润,这是江南山水的情态,其间散布着形态不同的十多位渔父,有的停船垂钓,有的悠闲摇橹,更有的要么在发呆,有么在打盹,反正没人是在认真捕鱼。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点,大概会发现画面很有点“粗率”,渔父们只寥寥几笔,面目模糊,说实话真谈不上什么传神写照,什么神气活现,甚至有些还略有“复制粘贴”之嫌。

其实这并不是画家功力太浅,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那么细致地刻画每一个人的相貌和动作,他用不着那么画。

因为画家既不想讲故事,也不想记录生活,同样也无意表现劳动人民的辛苦,他只想用这样一个符号来表达自己超脱俗世的孤傲和悠然。

所以,你就大可不必纠结这些渔父如此之简约,或者你还可以干脆只把这许多的渔父看成一个人,一个符号。你只要能感受到画面的一片冷寂,一片仙气,也就足够了。

也正是这样的原因,画面确实是极简的。大片的水却一无波痕,大片的天也无一丝云迹,这真是水天一色、无所挂碍了。

因为留白的地方很多,于是画家题上了许多诗,它们几乎和画的篇幅相当了。不过即便这样也没能让画面热闹起来,反倒更衬托出作品的简淡清空,嗯,要的就是这样出尘的效果了。

这些诗倒是很值得玩味一番,它们都以《渔歌子》为词牌填成。

舴艋为舟力几多。江头云雨半相和。殷勤好,下长波。半夜潮生不那何。

残霞返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阴复晴。风脚动,浪头生,听取虚篷夜雨声。

残阳浦里漾渔船,青草湖中欲暮天。看白鸟,下平川,点破潇湘万里烟。

绿杨湾里夕阳微,万里霞光浸落晖。击楫去,未能归,惊起沙鸥扑鹿飞。

写到这里,我们几乎看到的是恍如桃源仙境里的生活,仿佛和尘世没有半点瓜葛,人迹稀疏,甚至连渔父本人的痕迹也几乎被抹得干净了。

不过,到了下面一首,画家大概是忍不住了,还是跳出来直接表白了心迹。这一首也是吴镇《渔父图》的题诗中最著名的一首: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只钓鲈鱼不钓名”,说得不能更直白。

这首诗他自己一定是很满意的,所以在他的另一件代表作《洞庭渔隐图》中又题了一次。

表完心迹之后,渔父像是再次隐去,像是睡着了一般,世界又重归于寂静清幽。他间或也会醒来,乜眼看一下周遭,世界还是这样,于是他又翻身继续回到梦里。那才是真正值得留连的所在啊。

这美好的世界全在他的诗里,不如我们把它全录完:

月移山影照渔船,船载山行月在前。山突兀,月婵娟。一曲渔歌山月连。

无端垂钓空潭心,鱼大船轻力不任。忧倾倒,击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

风揽长江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藏深浦,系长松。直待云收月在空。

桃花波起五湖春,一叶随风万里身。钓丝细,香饵均。元来不是取鱼人。

钓得江鳞拽水开。锦鳞斑较逐钩来。摇赪尾,噞红腮。不羡严陵坐钓台。 

五岭烟光绝四邻,满川凫雁是交亲。云隔岸,浪摇身,青草烟深不见人。

如何小小作丝纶,只向湖中养一身。任公子,龙伯人,枉钓如山截海鳞。 

雪色髭须一老翁,能将短棹拨长空。微有雨,正无风。宜在五湖烟水中。 

极浦遥看两岸斜,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舟小,去无涯。那个汀洲不是家。

重整丝纶欲掉船。江头新月正明圆。酒瓶倒,岸花悬。抛却渔竿踏月眠。

舴艋舟人无姓名。葫芦提酒乐平生。香稻饭,滑莼羹。掉月穿云任性情。

其实除了这个图卷,吴镇还画过许多别的《渔父图》,到了最后,他连鱼也不钓了:

红叶村西夕照余,黄芦滩畔月痕初。 轻拨棹,且归与,挂起渔竿不钓鱼。 

好吧,不钓鱼,那便是回家画画去了吧?

除了渔父,吴镇还擅长画松竹,这也都是耿介孤高的君子之风啊。

我们的艺术史上,把吴镇和我们前面讲过的画《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有洁癖最怕俗的倪瓒以及后面我们会讲到的被称为“笔力能扛鼎”的王蒙并列为元四家,相比而言他的画是最放任的,总觉得带着一丝凭情的侠气,或许因为他总是游走于“江湖”的缘故吧。

后来的人把吴镇传得神乎其神,说他预知自己大限将至,于是给自己修建了墓穴,及至明军攻来时,周围的很多墓穴都被挖了,只有他的墓安危无恙,于是大家便乐意又为他附会上了洞悉天机的非凡能力。

这样的故事我一点也不爱听,倒不是因为它太假,而是因为无趣。有一则轶事我却是很乐道,看上去大约也是真的。传说吴镇与同时代的画家盛懋比邻而居,吴镇家门可罗雀,求画者甚少,而盛懋家却门庭若市,于是妻子调笑丈夫吴镇的画无人欣赏。

吴镇倒是不急不恼,他只淡淡地说:“二十年后不复尔。”这真是大艺术家们共同的谜之自信了。

不知道盛懋有没有听闻邻居这番话,他显然是被邻居冒犯了,不过作为艺术家,盛懋或许早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吴镇的与众不同。我想,即使听到这话,他心里一定是服气的。

吴镇又说对了,这真不是算卦探得的天机,因为他深悉艺术应该如此,而且必定如此。

超尘脱俗,任情适性,自在天真,这气质或许根本不是后天习得,而是源自天性中对自由的痴迷吧?

再说一点他的家世,似乎容不得人不附会。

据考证,他的家族以海运为业,人号“大船吴”,难道说真的是在冥冥之中,他的灵魂就必定飘流江湖,他的内心就真的住进了一个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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