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四帖:这就叫狂草

作者: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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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古诗四帖》,唐,辽宁省博物馆

中国艺术当中有一个特别的门类,很可能你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却被认为是最顶级的艺术,这就是书法。

说起书法,最早并不是什么艺术,说白了就是写字,完全是一门实用的技能而已,只是因为汉的的结构和线条具有特别的美感,慢慢人们发现这些文字除了记述事情以外,它们本身还很“好看”,甚至有些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仍然不失其欣赏价值,这才有了所谓的“书法”。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书体,也有不同的意趣。即使早年的甲骨文那样稚拙,刻字的人也根本无意识要去把字“写”好,但字里行间却散发出古朴生动的气息,后来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碑碣上的石刻,以及铸在钱币上、权量上的文字、模印在瓦当上的文字,也都只是匠人之作,他们并不是所谓的“书法家”,也同样没有刻意追求“书法”的美感,但这些古拙的文字却成为书法史上的珍品。它们可以说是大巧若拙,浑然天成的范本了。

真正欣赏文字之美,并且有意识把字写好,为此还总结出一套理论心得的,第一位要数秦朝的丞相李斯。

从此以后,书法,才成为一件有意识的事。

到了汉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努力追求书法之美,因此产生了许多书法大家,篆、隶、草、楷诸体皆备,也正在此时。

到了魏晋时期,书法迎来了自觉,它真正成为高级的艺术,被欣赏,被追求,被创造,许多人开始在书法中张扬个性,呈现生命。

这或许也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

在东晋这个特殊的时代,异族侵犯导致的战争、权谋和利益的倾轧等等,让个人的生命显得格外脆弱不安,人的理想不像往日一般追求功业,而是好好地甚至任性地活着,绽放出生命的华彩,于是举止、言谈、才思甚至形容、姿貌都成为这个时代里品评一个人的标准,这个时代是审美的,而不是功利的,于是纯而又纯的书法也就成为人们悉心经营、刻苦追求的艺术。

线条俯仰自得,俊逸潇洒,这不简单是书法的意韵,而是生命的美感。所以在这个时代产生了“二王”,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只有从这里开始,字和人才真正关联起来,也就是所谓字如其人,从书写当中,透露出的是真性情、真品格。它无须借助所写的内容来取悦人,它只有最简单的墨色,只靠最纯粹的线条,便呈现出一个人灵魂的状态乃至充盈宇宙万物的真气。

还有什么艺术比它更纯粹,更自由,更高级?

哦,到这里,马上就轮到我们的张旭出场了。

前面略略梳理了一下书法的发展,并不是我离题万里,而是因为没有这些铺垫,就不会产生张旭这样神采飞扬的草书。

《古诗四帖》是被誉为“草圣”的唐代书法家张旭唯一传世的真迹。

内容是他抄录的魏晋时期的四首诗,字是狂草,所以我几乎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对着这张帖,我根本无暇也无心顾及诗的内容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是被卷进了一个风雷云动的旋涡,翻腾流动,不知身在何处。

诗是写在有颜色的纸上的,这是唐代流行的五色笺,在当时便已经相当名贵。张旭一开笔写得挺“认真”,呼吸均匀,落笔安稳,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开。等到写了几行之后,他便越写越兴奋,有点不管不顾的意味了,动作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急,字也越来越“潦草”,再到后来,字迹已经完全幻化为一股真气,奔突激荡,天地也被收纳到了笔端。这时候的张旭,想来已是挥汗如雨以至于浑然忘我了。

待他写完全帖,大概气喘吁吁甚至四仰八叉地倒地休息,写一帖字,就像是打了一场战,他不是和别人打,而是和自己打,和自然打。不过,每一场过后,他都赢得漂亮,只不过从这战场上的“痕迹”上,我们足可以推想这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是何等惊心动魄了。

刚刚我们说到字如其人,看到这样的字,用不着我多解释,你大概能猜到张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张旭是唐代开元、天宝间人,也就是盛唐时期,他的草书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并称为“三绝”。他和李白、贺知章等人交好,经常一起喝酒,被人称为“饮中八仙”,只从这“绝”“仙”的赞誉当中,便足以想见他是何等任情不羁、豪放落拓的神仙中人。

这样的人在写字的时候也不同于常人。

书史记载他常常饮得大醉之后呼号疾走,几近癫狂,随后才挥毫落墨,忘情之处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难怪时人送他“张颠”的“雅好”了。

这样天纵奇才的人仿佛天外飞仙,似乎不属于尘世,而他的才华也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事实上他是真正在尘世里脚踏实地的人,他之所以能够落笔惊风雨,这背后是多年的小心探求和苦心孤诣。

写黑一池的水,磨秃一堆的笔才算是稍稍入门,看到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看到公主与担夫争道,看到舟子划桨,乃至只要他能见到的一切,“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莫不被他用心揣摩化为笔势,方才如此出奇不意又神妙莫测。

书法,在他的血液里流淌,或者就是他的血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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