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
作者：胡勉之
1
今天是我们初三（一）的第一节体育课，由龙老师来教。
关于龙老师，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传言，比如让迟到的学生围着操场蛙跳三圈，或者让力量不合格的学生举着杠铃片站上二十分钟，高年级的学长无不谈他色变。
但正因为有他，我们这们这所郊区中学——西郊中学，中考体育成绩一直稳居全市第一，体育总分40分，每届都有一大半的学生考满分。中考8门课，满分660分，排名第一的市一中在郊区的录取分数线一般要到645分左右，几乎每门课都不能失分。我们西郊中学每年都有十多名学生能考上市一中，体育满分是个巨大的优势。所以，在校长眼里，龙老师几乎就是一个宝。
体育中考的几个项目，最难的是长跑，一般放在初三来集中训练。
龙老师首先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全员1000米测试，他站在一边计时，军绿色的鸭舌帽一戴，把刺人的眼神遮住了三分。
我体育成绩一般，长跑尤其差，看到那条红色的长长跑道就发怵。这次长跑测试，我差不多是男生中倒数第二个跑完，人还没站稳，就听见龙老师大声训斥：“太慢了，怎么这么慢！毫无疑问，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我颇感惭愧，自然不敢说话，却听边上有人大声说道：“不会吧！我觉得我们跑得挺快的！”
说话的是刘峰，他是体育委员，也是我们班上跑得最快的男生。
龙老师瞟了他一眼，“刚好，下午市一中初三年级有10名同学来我校参加篮球比赛，你们要是不服气，下午课外活动时，你们可以和他们较量一下，看看有多大的差距。”
刘峰说：“比就比！我就不信会输给他们！”
2
下午第四节课后，是课外活动，主要让大家自由练习自己不足的体育科目。
刘峰一招手，我们班的20名男生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开向操场。
龙老师竟然早就等候在跑道边。
他的身边，站着市一中教体育的牛老师，还有10名穿着市一中校服的学生。牛老师经常来我们学校，他是龙老师体校的同学，两人关系非常不错。
跑道边围过来许多人，伸着脖子凑近来看热闹。
“回去，回去，你们自己的项目练完了吗？”龙老师一边大喊，一边挥手把他们赶回操场中心的草坪。
“我练完了。”跑道边传来清脆的声音。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的女孩还站在那里。那是初三（七）班的林瑶，运动会上的女子长跑冠军，文化成绩也一直排在年级前十名。
“原来是你，林瑶！”龙教练笑了笑，“你愿意站在这儿就站在这儿吧。”
看来，成绩好体育又好的漂亮女孩，走到哪儿，都好像天然拥有某些特权。
起跑线前，我们已经热身完毕了。嬉笑聊天、伸胳膊伸腿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摩拳擦掌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双脚用鞋底摩擦跑道的声响。我们低下身子，抬起头等待起跑的哨音。
龙老师却迟迟没有吹哨，而是一挥手，“市一中的同学，跟我来。”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他把市一中的十名同学领到了跑道前面的那条起跑线，正好位于我们之前一百米。
待市一中的同学也准备好之后，龙老师大声说：“待会听我口哨发令，大家一起跑！我和牛老师在前面的终点线等你们！前十名冲过终点线的同学，有奖！”
哨声突然吹响起，我挤在人群中蹿出起跑线。
一百米，两百米……我慢慢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刘峰已经远远领先，一中的学生更是看不见影了。
我是最后一个冲过终点线的。
等我跑完，前十名已经开始领奖了。我扫了一眼，领奖的全是一中的学生。
龙老师给第一名到第十名都颁了奖，第一名是一个笔记本，第十名是一支笔。
市一中的学生嬉笑着走远，牛老师拍了拍龙老师，笑道：“你呀！就是鬼点子多！”说完，也告辞离去。
龙教练转向气呼呼的我们，“刘峰，报成绩。”
刘峰转过头去，不肯说话。
“刘峰，报成绩！”
“3分……3分18秒。”
龙老师说：“市一中的最后一名，也是3分15！你们现在知道跟人家的差距了吧！”
刘峰瞪圆了眼睛想要争辩，龙老师瞪了他一眼。刘峰“哼”了一声，拧过脖子，一脸的不服气。
其他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龙老师眼光从我们头顶扫过。
“我有问题。”突然有人大声说。
说话的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
那个一直在边上旁观的那个女孩——林瑶。
她冲过来，气呼呼地看着龙老师，“这不公平。难道，你不知道市一中的同学少跑了一百米吗？”
龙老师缓缓转过头去。
“你和他们讲公平？他们中考比你们少考30分都能直升市一中的高中部。比起30分，这一百米又算什么？你们的起点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我今天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再次提醒你们这个残酷的真相！想在一年后的中考获胜，现在就必须认清现实！”
林瑶愣住了，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发现似乎有泪水在她眼中打转。
她嚅了嚅动嘴唇，却什么话都没说。
“你们谁还有问题？”
操场上一片死寂。
“下课。”龙教练拍拍手，转身就向休息室走去。
我们呆站在操场上，直到上课铃响才散去。
3
初三的生活果然不同，班里的氛围渐渐紧张，墙上张贴的板报也早已换成了月考的排行榜。每周一次摸底考，每个月一次大考，我的文化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十名。
我们这所郊区中学，每年都能有十名左右学生考上市一中高中部，这个成绩一直被其他郊区中学视为奇迹。对有希望冲击市一中的同学，学校也格外重视。班主任一个星期有两次找我谈话，苦口婆心劝告我：“你文化成绩很好，但体育成绩一定要尽量拿到满分，想从郊区学校考到市一中，就要分分必争！”
我深受鼓舞，心里发誓要拿下体育满分。
这就需要把最大的拦路虎——长跑解决掉。
我一有空就去操场训练长跑，跑一千米，自己计时。
4分钟，3分58，3分55，3分52……我的长跑成绩确实在提升，但是长跑满分是3分35秒，这个数字离我是那样遥远，就像1000米测试的跑道，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有时候我会觉得学校的生活就像跑步训练，拼死拼活绕着操场跑了不知多少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每天早上起床吃饭，上四节课，中午休息，下午再上五节课，吃晚饭，上晚自习，这算是绕了一个小圈；一个星期有五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再加上周末补课，回家写作业，算是绕了一大圈。
我在打转，同学在打转，老师领着我们打转，一圈又一圈，就像驴子拉磨，没有尽头。我们一开始踩着跑道上哗啦啦的落叶训练，后来是小心翼翼踏着跑道上铲不干净的冰赛跑，到现在避着跑道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行进。
但我的成绩却丝毫没有进展，自从提高到3分50秒，就再也没有动过。
转眼到了四月份，距离体育中考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经常会想到一个场景，自己垂头丧气地排在队末，抬起头，就能看到龙老师失望的眼神。
他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想：“毫无疑问，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我们西郊中学每年很少有中考长跑拿不到满分的学生，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我会因此与市一中失之交臂吗？
4
距离体育中考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的长跑成绩卡在3分50秒。同班的二十名男学已经有十七个跑出了满分。
真的是没法再进步了，我想。
这天的课外活动，我独自跑完一千米，计时又不理想。
我叹了口气，独自坐在跑道一侧的排水沟上发呆。
背后有谁碰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林瑶，她左手拎着一个保温杯，右手拿一个方便纸杯。她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低着头，接过水杯，脸上和杯中的水一样，热热的。
我盯着水面上我自己的倒影。
她安静地看着我。
“嗯，”我打破了沉默，“你们女生是跑八百米吧？你能跑多快？”
“我呀！”她说，“3分03秒。”
“那你早就满分了！”我泄气地说，“我体育可能永远都得不到满分了！”
“别气馁呀！”林瑶说，“大名鼎鼎的物理王子，学校还期待你考市一中哩！”她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我看好你哟！”
我苦笑，“我可以算出跑一千米要多少功，需要消耗多少能量，但就是跑不出满分来。说实话，我都打算放弃了！”
“别呀！”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陪你跑，我最擅长长跑了，也许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启发哩!”
我不禁摒住了呼吸。她和我一起跑？
“好吧！”我说。
“那就这样说定了！”她转身离去，“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我在这里等你！”
如果校园里的风、天空的云，还有跑道边吐着嫩叶的杨柳有记忆，它们一定会记得，在那些个春日融融的下午，操场上总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一前一后地奔跑在那条红色的有些陈旧的跑道上。世界对我而言，就只剩下，跑，拼命跑。
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一路坚持跑过了最后一个月，虽然只到考前的最后一天，我仍然没能跑进3分35秒的成绩。
但我并不遗憾。
毕竟我已经全力拼过了。
即使没有满分，那些个春日的场景，也会一直融入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5
体育中考在市一中举行。我们从学校送考的大巴车下来，看见龙老师正站在操场上等着我们，便自觉去他面前排成一排。
天气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操场外侧的桦树林偶尔有两声树叶的响动，除此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远处有很多其他学校的学生，市一中本校准备参加考试的初三生也在其中。此时他们正在树荫下休息。
龙老师和我们一起站在太阳底下。
“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计时一千米跑，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全力以赴，你们不会后悔的。”
龙老师挥挥手，示意体委刘峰带我们去大树下热身。
阳光晒得我有些发晕，走路的时候脚下也像踩了棉花。
可能是过于紧张，我突然心慌不已。
远处的人影模模糊糊，我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林瑶，她右手摆了一个V字型胜利的手势，朝我调皮地挥动。
我深吸了一口气，挥手作为回应。
又深吸一口气，心跳慢了下来。
长跑测试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心安。
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被重新分组，我们组一共二十人，十人来自西郊中学，十人来自市一中，其中竟然有两个熟悉的面孔。几个月前，他们曾在我们学校的跑道上和我们赛跑。
今天我们的起跑线是同一条，谁能跑到前面？
我跟随大部队向起跑线走去。
我挤到跑道内侧，压低身体，咽了口唾沫，蓄势待发。
发令枪响了，我眨眼间便落在大队伍后面。
跑在队头的是刘峰，后面跟着七八名我们西郊中学的学生。市一中的几人落后他们一段距离。
我依然跑在倒数三名。
呼吸依然上气不接下气，但今天我状态不错，我第一次感到脚下的跑道并没有那么漫长，那么不可征服。
终于跑完六百米了，还有最后一圈要跑。
我与前面市一中的几位学生的距离正在慢慢缩小。
几个月前的那次赛跑，我刚刚开始冲刺，他们就已经站在了领奖台上。
这一次，我能超过他们吗？
双腿之间的交替变快了，我突然发力，一路超过好几个人，最后追上了西郊中学的大部队。在超过市一中的学生时，我感觉他们在侧目看我。
前方急促的脚步和呼吸声渐渐盖过了身后马不停蹄的追赶，我随着西郊中学的大队伍一起冲过终点线。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报时：“第十三名，3分……”
但我的脚步刹不住了，冲出终点线二十米才缓缓停下来。
一阵晕眩……
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是体委刘峰。
“恭喜你，西郊中学的最后一名，3分34秒，满分。”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皇天在上，我竟然跑出有生以来的一个千米满分！
6
体育中考结束了，我们西郊中学绝大部分学生取得了满分。
考试那天，我们都比平时跑快了十多秒。有人说是因为喝了自己偷偷带去的运动饮料，有人说是因为他特地换了跑鞋，甚至有人说考场的计时器走得比学校快。可我既没有喝运动饮料，穿的又是普通的运动鞋，计时器的事情更无从知晓。
也许我在关键时刻总会唤起无形的力量吧，我想。
第二天的体育课，我们照常集合。
龙老师又把我们领到了跑道上。
“有谁今天还想跑步吗？”他的目光扫过松散的队列。
我们都笑着摇摇头。
龙老师跟着微笑起来，“我这里有你们的长跑成绩。如果有人今天能跑出和中考那天一样好的成绩，我给你们发奖品……”
大家来了兴趣，队列里三五个同学俯下身去紧了紧鞋带。
“打破自己中考成绩的同学，每人发一只乔丹牌的篮球！”龙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截。
“哇——”所有的男生都向起跑线快步走去。
夏日的凉风吹得操场两侧的大杨树沙沙作响。天气难得清凉，面对这条洒满汗水的跑道，我心中也难得像现在这样清爽。
起跑哨吹响了，我一直跟在队伍的后头。
“第十七名，3分46秒。”我冲过终点线时，听见了龙老师带着笑意报出了我的成绩。
终点线后一片弯腰抚背，气喘吁吁。
“有谁超过了体育中考的成绩？”龙老师问。
没有一个人回应。
“为什么大家今天跑不了那么快？”龙老师又问。
“因为没有换跑鞋……”
“因为今天我们太累了……”说话声带着喘气，无精打采。
“不对。”龙老师顿了顿，队伍里此起彼伏的猜测声渐渐停下来。
“那是因为我们西郊中学的跑道，一圈不是四百米，而是四百三十米。”
啊？！
“三十米……六十米……那就是说，我们每次一千米测试都要多跑七十五米？”
“没错，七十五米。正是因为你们练习的时候比别人多跑七十五米，考试才能把他们甩在后头。”龙老师说，“十年前修建这条跑道时，老校长专门与我商量，特意把跑道加长了三十米。因为，如果你们不能和别人站在同一条线上起跑，那就需要比别人练得更多，跑得更远。”
所有的同学都沉默了。
“对了，关于这个跑道的长度，是我们西郊中学的一级机密，你们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吧？”
我们齐声道：“不会！绝对不会！”
7
离开操场的时候，我又遇见了林瑶。
“恭喜你呀，体育拿到了满分。”她迎着我走过来。
“谢谢。也多亏了这条长三十米的跑道。”我说，“跑道的秘密，你刚才肯定也知道了吧？”
她扑哧一声笑了。
“这个秘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啊？！”
“我是初三年级唯一提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因为我跑得最快，长跑满分绝对不成问题，老师就提前把跑道的长度告诉了我。”
这……是体育优秀的特权吗？
没等我开口，她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身上还有另外一个秘密——一个月前，你们（一）班的班主任和龙老师一起来找我，说你对长跑快丧失信心了，所以委托我来带你一起跑。”
“啊？”我既感动，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失落。
“所以，你算是我们班主任和龙老师派来的间谍？”
“算是吧……”她笑了，转而认真说，“其实也不完全是，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考进市一中。”
说完，她就小步跑远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叫道：“市一中见，希望我们都能实现这个诺言！”
8
文化课的中考结束了。
七月份查到成绩，我考了646分，刚好超过市一中的分数线一分。
林瑶也考上了。
我们果真都实现了这个诺言。
九月十号教师节，我回西郊中学看望老师。
在路过操场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指导新初三的男生们上体育课。
是龙老师，他正在给新一届的初三学弟们训话：“……毫无疑问，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
我看着那长长的跑道，泪水湿润了眼睛。
（本文配图由TextRank算法自动抓取文本关键词，由Bert模型生成图片，这是未进行关键词描述，完全通过自然语言处理的长文本配图模型，看来“智能”水平还需要大大提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