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九号球衣

作者:胡勉之


足球是男人的运动。

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因此我看足球。

我最喜欢的球队是拜仁慕尼黑,现在已经连续获得了十次德甲冠军了,没准马上就要拿第十一次了。我看它那会,也就是2016年,也已经连着拿了四次了。

我那个时候总是称拜仁慕尼黑为“我们”,就好像我是他们的队员。

我有一件拜仁的队服,是2013年曼朱基齐的九号球衣,当时拜仁刚刚拿到了三个冠军。爸爸买球衣的时候告诉我,我们的纪念球衣是最贵的。

2013我上初一,只要晚上有拜仁的欧冠比赛我肯定熬夜看,不管是两点四十五、三点四十五还是四点。

我以为自己永远会是拜仁的球迷。


那是16年七月的一个傍晚,我上完了最后一节数学补习课,回到家。家里只有奶奶在。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这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爷爷去哪里了。平时都是爷爷给我们做饭。

我和奶奶打了个招呼,回房间去了。作业可以等一会再写,反正不是明天交,但是两个月前没看的欧冠第二回合,拜仁对马竞,我得先看看。

萨乌尔进球了,我们淘汰了。那是我至今看过的最后一场完整的欧冠联赛。

那天晚上爷爷回来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的。我已经看完了球,吃过了和奶奶一起煮的面条,正写着作业。我的房门没关。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站在房间门口。

她看见我扭头看她,失焦的眼神瞬间对了回来。

“你去洗澡,睡觉。你洗完了我才能洗。”她冷冷地对我说,声音略略发抖。

我洗过澡,关上灯,上床睡觉了。

天很热,即使开着空调。也许是时常熬夜看球的缘故,休息日我很难睡着。

大约在床上躺了两三个小时,我从门缝里依约看见客厅的灯亮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客厅的灯都会在夜晚的某个时刻亮起,父母都会彻夜长谈。他们也许认为我睡着了。

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明天去医院看看吧”。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找一家大一点的医院”。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他老人家明天先别去了,省的路上受罪”。有时候会听到一些难懂的医学名词。

我听到最多的是“实在不行”,还有“再不济”。

爸爸可以帮我买到球衣,有他也不行的时候吗?


七月末,家里的生活很平常,至少白天是这样。

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周六周日的饭桌上经常出现两三道比较难吃的菜,比如胡萝卜炒肉丝,就像周末难看的德甲联赛一样。

那些菜是爸爸做的。

爷爷和爸爸,父子俩共同掌勺。爷爷负责味道,爸爸负责分量。

我想,如果以后由爸爸和我共同掌勺,那厨房将是一片多么恐怖的景象。

那几天爷爷做完饭,总是要在厨房的矮脚凳子上坐一会,缓缓吐几口气,再上桌来吃饭。

再后来,所有的饭菜都由爸爸妈妈一手包办了。

爷爷的身体显然不行了。

然而垮掉的不仅仅是爷爷的身体,还有这个家里,白天的平静和夜晚的惊惶之间那一堵看不见的大堤。

那天我早上醒来,推开房门,发现父母的房门紧闭着。爷爷在厨房里背对着门看手机。厨房的门当然也紧闭着。厨房的玻璃门上出现了一道新鲜的裂痕。

餐桌上的几个饼子已经干的不成样子了。

我默默洗漱,吃完了早餐。

房间的门都紧锁着,然而空气中某种东西在蔓延。如果沉默是一种实体的话,那应该就是沉默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手机,想看看昨天晚上的德甲。

点开视频的时候,手机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加油站里面不让打电话吗?因为加油站的空气里面有细小的油滴,电话里面的火花会将它们点燃。

我迅速关掉了视频,因为我担心这一声声享乐的嘈杂会把父母和爷爷的沉默点燃。

说人话吧,我怕他们都在生气的时候,打开手机看球会把他们惹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然而大人都这样。

我本来可以关掉声音继续看比赛的,但是我知道,现在有比看球更重要的事情。

我把餐桌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去厨房洗了几个碗,看了看爷爷。

他看着手机,没有理我。


加油站的火灾可以避免,而活火山的喷发不可避免。我们家的情况属于后者。

爷爷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头一个星期去了一两次,这个星期去了四五次。当然,之前是他拖着病也不肯去,为此也没少和父母与奶奶冷战热战。

我有时候看见他从医院回来,坐在沙发上兀自打寒颤。

我担心爷爷的病,但是从不敢问爸爸妈妈奶奶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饭桌上,妈妈会停下手中的筷子,呆呆地看着爸爸。爸爸反应过来,也回看了一眼妈妈。两人的目光一相遇,又随即脱离,各自锁紧了眉头。

这使我更加害怕,心里的疑问又憋回去了。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所为吗?

我有时候看视频,会不自觉地点开关于足球与疾病的那些。比如南安普顿的后卫范戴克,经历了两次心脏手术,重回球场;又比如阿贾克斯的球星努里,受伤之后一昏不醒。

我看到一半就会退出。

当你身上的痛苦足够多,你就无心去分享别人的那一份了。


我知道爷爷生病了。爸爸妈妈也知道我知道,但他们决不会在我面前提起一句。

但他们最终还是说漏嘴了。

爷爷最终诊断为脓毒血症,必须尽快住院治疗。

……

病情最危险的几天已经过去了,但是爷爷依然需要手术以绝后患。

我已经忘记那几天自己在干什么了。

爸爸和妈妈轮流去医院照看,其他亲戚也来帮忙。

我们家离医院比较近,因此亲戚们经常来我们这边吃晚饭。来的最勤的是二伯,他填补了饭桌上的那个空位。

吃完饭,我一声不吭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手机开始看球。

我听见厨房里面哐当哐当,是妈妈洗碗的声音。平时很少做家务的爸爸和二伯也在帮忙。

我举着手机,坐立难安。

大人做事的时候别插手,那是小孩的特权。

我不是小孩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厨房里帮忙,虽然不知道四个人一起洗碗有什么必要。

我推开厨房的门。

妈妈手里不停,惊讶地看着我:“你干嘛?”

“我来……洗碗。”

“不需要你来。你去清一下家里的垃圾桶,下楼把垃圾扔了。”

我终于有活干了,心里很踏实。

我扔掉垃圾,回到家里,爸爸妈妈又不知在做什么。

我回到房间,继续看拜仁踢球,看到一半,二伯要走,我们出去送他。

又看了一会,爸妈在客厅里争论着什么。

然后我听见客厅里传来哭泣的声音。

这令我更加不安,好像在这个家里享受看球的快乐是很冷血、无情的事情。

我关掉手机,捂住耳朵,头埋在被子里。

时至今日我看拜仁踢球的时候都能想起那令我如坐针毡的哭泣。


爷爷住院去了,饭总要有人来做。

奶奶年纪大了,我和爸爸妈妈自然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爸爸要上班,起得早,早饭就由他来做。

中午饭往往由我负责,奶奶指导。妈妈也有时候能回来、能在下午去医院看爷爷,不过更多时候,她也不得不上班。

我之前并不是不会做饭,但是一桌子四个菜全由我一个人负责还是第一次。

我切菜很慢。洗完菜,把坏的部分摘出来,再把菜全部切完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我先切完土豆丝、胡萝卜块,然后是把肉解冻,切成块,最后撕了白菜,泡了粉条再给扁豆切丝。扁豆切丝是最痛苦的。稍有不注意,刀的节奏一乱,就会把扁豆丝切的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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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的台子太矮了,我切菜的时候必须弯着腰。我想,如果是妈妈来做饭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这是独属于男人的烦恼吧。

不过,爸爸和二伯也在这里做过饭。他们比我还要高。他们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因此我也没有理由推脱了。

我小心翼翼切完扁豆,把泡好的胡萝卜和肉拿出来,开始起火炖肉。

我不知道这样的顺序对不对,但我没有求助于奶奶。我想一个人来。

我终于站在了爷爷和爸爸站在的灶台前——也并没有我想得那般恐怖。

不过厨房里的确很热——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进来,锅又开着。

热汗从鬓角上聚成了一条小溪。

如果让我穿着拜仁的九号球衣,在烈日下的足球场上挥汗奔跑,我能一口气跑上九十分钟。我无数次假象过这样的场景。

但是在闷热的厨房里面守两个钟头,我从来没敢想象过。

这也是一个男人的必修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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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好午饭,爸爸妈妈把爷爷的午饭送去医院,带回来的是空空的饭盒。

以及账单。

成年人的账本像是一套密码。平时,爸爸妈妈即使当着我的面讨论它、争论它,我也很难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尤其是这一次还夹杂了很多医学的名词。

但是他们口中的数字越来越大了。

有一次我听到了“一百二十七万”,这显然不是他们的收入数字。它更可能是一笔支出,一笔带来长期痛苦的支出。

我并不是对钱没有概念,但是带“万”字的钱数确实听得不多,以往我经常在球员的转会费里面见到。

这是一个远在天边的数字。看转会新闻的时候我对它毫无感觉,但是今天它闯进了我的生活。

所以啊,看着球场上的一群大叔叔飞奔、进球,甚至打架,都是很有意思的。

只是足球世界的一切停留在足球的世界就好,不要照进现实。

摩纳哥有个球员叫姆巴佩,他十八岁,我十七岁。他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在那个地方踢球,因此新闻里常常说他在发呆。我不知道自己今后会考到哪里去读大学,因此也常常发呆。

认识到自己的年龄马上就要赶上那群“大叔叔”的年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也终要面临他们的选择。

我看球越来越少了,一周没有一两次。我每天要做饭,要写很多作业,没有时间。而且,我常常在球场上看见自己即将度过的大人生活的影子。


八月二十号,我开学了。

过了两三天爷爷要做手术了。

夜里,我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去了医院,见了爷爷。

爷爷躺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睛。仪器在响。病房的灯光无情地扫射着。

手术开始前,他们叫我先回家。

我忘记了那晚我是怎么度过的。

我只记得我把手机的提示音量开到了最大,不错过每一条微信消息和电话。

手机“叮”一下响了,打开一看,是同学在群里面求作业答案。我失望地放下了手机。

手机又响了一下,是球迷群在约今天晚上一起看英超。

电话打来,是10086,我看了一眼就挂掉了。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和爸爸妈妈去附近的公园玩。公园需要买门票,爸爸妈妈让我在门外面的长椅上坐一会,等他们买完票就带我进去。

于是他们好像一去不返。等了半天,等到两个戴帽子的大人向这里走来,急了脚步迎上去,发现不是爸爸妈妈,是一对陌生的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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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等呀等,因为没有手表,所以又不知道等了多久,从远处又走来两个急匆匆的人影,定睛一看,依然不是爸爸和妈妈。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两声拖得很长很长的呼喊,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急忙从长椅上跳起来,四处张望,挥舞着自己又细又小的手臂。

过了一会,一位年轻的阿姨现身了,原来是她在呼唤自己的孩子。我不得不坐了回去。

那天太阳很大,我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日头渐渐高了,而爸爸妈妈依然没有来。我忍不住擦擦汗,抽了几下鼻子,眼眶也有些红了。

附近的小朋友都被妈妈们带走了,高高兴兴走进了公园。

终于,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向我走来——我确信是他们。我终于哭了出来。

那一晚我的鼻子也不时地动了几下,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等不来父母的电话,我十点钟就刷牙洗脸,上床睡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不知是怎样的梦。梦里我好像穿着拜仁的球衣看着比赛,好像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踢球,让全家人来给我助威,又好像突然穿梭到了爷爷所住的医院里。梦里,医院空无一人,爸爸呢?妈妈呢?医生呢?

走廊的灯照在我的头顶,一盏一盏数过去无边无际。

走廊两旁的病房,重重的隔离门紧闭着。

我使劲推开一扇门,门后的病床空空如也。

爷爷呢?爷爷呢?

紧接着推开下一扇门,再下一扇门,下一扇门,一连十几间病房里看不见一个人。

我想朝着走廊的尽头奔跑,但是走廊根本看不见尽头。

我累了,缓缓停下了步子,歪在一扇隔离门上。

门开了,爷爷在病房里面。病房里窗明几净,看着很亮堂;微风缓缓舞动着窗帘。

他的精神看起来也很好。

我微微探进门里,脚下却迈不动步子。

爷爷招呼我到他的病床。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洁白的床单上。柔和的阳光安抚着我的手背。

然后我们好像又讲了许多话。

我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枕巾的一角已经湿透了。

万幸,第二天早上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手术很顺利。

那几天爸爸妈妈没怎么回家。


开学了。欧冠小组赛也开打了。

班里全在聊昨天皇马的比赛。

高松虎带了两件球衣,一件7号的,一件11号,放学的时候别人都走了,他就把球衣大剌剌地摊在自己的课桌上。

“C罗的,375块,贝尔的298。”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件曼朱基齐的球衣。

我冒出一个从不敢有的念头,急忙挥别了同班的球迷,跨上书包就回了家。

爸爸妈妈在家,我一进门就看见妈妈翻着爷爷的衣柜。

爷爷的衣服现在用不上,大概是什么证件忘记带了——爷爷把所有的证件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放在自己的衣柜里。

爷爷之前总说我收不好衣服,刚刚叠好的衣服往柜子里一扔,转头就弄得像烂咸菜。于是他让我把拜仁的九号球衣收进他的柜子里,毕竟他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现在妈妈在翻这个衣柜,双手并用,柜子里的衣服飞了一满床。

我想帮忙,但是无论怎么帮都显得太碍事。

妈妈终于找到了小盒子,带着它急匆匆出去了,留下我收拾满床的衣服。

我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像爷爷一样,按照我记忆中的图景把它们收到该在的位置。

别的衣服都收拾好了,我注视着自己的九号球衣,拎起它走向了客厅。

爸爸和妈妈正坐在茶几前,仔细检查着盒子里爷爷的存折。

我走到他们面前。

“爸,这件衣服不便宜吧。”

爸爸抬头,愣了一下。

“我打算把它卖出去。”

“旧衣服了,没人会穿吧。”妈妈用手背抹开一缕汗湿的粗头发,抬头,声音有些惶惑。

“这是夺冠赛季的纪念款球衣,多少人抢着都买不着呢。当年多少钱买来的,现在多少钱卖出去不成问题。”

“……况且曼朱基齐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

“说定了,妈,我不开玩笑,我真要卖。”

“你……卖它干啥?”

“卖了换钱,能换八百来块钱。我已经和人谈好了,849元。”

百之后是千,千之后才是万,八百块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我让妈妈帮我包一下球衣,一会有快递上门取货。

接过球衣的时候,妈妈的带着血丝和红印的眼睛震颤了一下。

我的心也震了一下。


之后的日子确实没有什么好回忆的,无非就是爷爷出院了,家人团聚了。我们也从长期的痛苦中暂时歇了一口气。

高三的时候我住宿去了,回不了几次家。一年没看球,也觉得不看球的生活也没能把我怎么样。

我甚至觉得不看更心安。

所幸高考还不错,录了省城的理工大学,计算机系。

去省城之前,高中同学在高松虎的家里又聚了一场。

他家里有很多球衣,各年的各队的,应有尽有,其中也少不了几件拜仁的。

我高中时经常和他聊球,他说我们俩同学一场,现在我又要远走,我看上哪件拜仁的球衣都可以送给我。

我谢绝了。

晚上,我们约好一起看世界杯,看德国队。德国队有不少球员在拜仁效力。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却打不起精神,好像我从没有为他们欢呼呐喊过。

比我看球晚的同学们一个比一个起劲。

我站在阳台上看看黑灯瞎火的窗外,又回过头看看他们,心中惶然。

我知道自己总会有不再喜欢看球的一天,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现在就要到来。

买过的海报和纪念品早已不知道收拾到哪里去了。我不甘心,翻找着手机的浏览记录,寻找着体育APP的下载历史,但是早已经被覆盖了。

我的九号球衣,作为最后的痕迹,也已然随着那段日子远去了。

看球的时光对于我像一场大梦。这场梦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内容,但今天我才汗流浃背地从中惊醒。

我也许不再是那个孩子了。


大一的暑假,我回到老家。高松虎他们也回来了。

老家唯一的球场离我们这里不近。刚放假的时候我们十一二个人约好去踢球,现在倒有好几个同学都不想去了,只有我心里痒痒。

很奇怪,已经三年没看球了的。

高松虎开车带我们去球场。去之前他把十一二件五花八门的球衣塞在运动包里,到了球场之后让我们一人选一件穿。

我选了一件拜仁的,正好还是九号,曼朱基齐。

我热身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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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卸球,转身,突破,奔跑,晃了一下后卫,右脚射门。

球进了,如同我无数次梦到的那样。

我把球衣脱下来,高高举起。

看见球衣背后的号码时,我又震颤了一下。

相信我,我永远是拜仁慕尼黑的球迷——

永远,永远,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承诺。


(本文配图由TextRank算法自动抓取文本关键词,由Bert模型生成图片,这是未进行关键词描述,完全通过自然语言处理的长文本配图模型,看来“智能”水平还需要大大提高啊!)